青桐雨
第一章窗缝里的光
林青桐第三次把手机按灭时，窗帘缝漏进的光刚好爬到床头柜第三格抽屉的拉手处。那道光细得像根银线，却固执地在积了薄灰的木质拉手上亮着，像她此刻心里悬着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慌，是闷，还是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羡慕，她分不清楚。
手机屏幕暗下去前，最后停留的是和姨母的聊天框。“明天下午一点，在文创园B座302，我跟那边张姐打过招呼了，你要是想去，就过去看看。”后面跟着个温温的笑脸表情。再往上翻，是她断断续续的回复：“啊……我这几天还没好利索”“那边要不要笔试啊”“我简历还没改呢”，每一句都裹着层怯生生的犹豫，像没晒透的衣服，摸起来潮乎乎的。
桌上的玻璃杯里，昨天泡的胎菊已经沉底，淡黄色的花瓣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她这半个月的状态。先是重感冒缠了一周，发烧烧得昏天黑地时，她抱着被子缩在床头，连倒杯水都觉得费劲儿，只能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数羊，数到两百多只就忘了数到哪儿，意识跟着体温计的数字一起飘。好不容易退了烧，又赖了一周，不是说浑身乏力，就是觉得脑子转不动，其实心里清楚，更多的是不敢——不敢拉开窗帘看外面的太阳，不敢打开招聘软件，更不敢承认自己已经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月。
“去就去呗，又不是上刑场。”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嘟囔，手指却在手机壳上反复摩挲。那是去年离职时同事送的，淡蓝色的软壳上印着株小小的青桐苗，如今边角磨得发毛，像她此刻没着没落的心。
脑海里的小剧场早就开演了：面试官会不会皱着眉问“这一个月为什么没工作”？她该说感冒发烧躺了半个月，还是说想趁机休息调整？前者像找借口，后者又显得太不上进；万一问到专业问题答不上来怎么办？毕竟这一个月里，她连之前熟悉的设计软件都没打开过；要是工作节奏太快，她这刚养好的身体扛不住怎么办？
越想越乱，她干脆把自己埋回被子里，鼻尖蹭到洗得发白的棉被套，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她体质弱，总爱生病，每次不想去幼儿园，姨母就会把刚烤好的红薯塞到她手里，说“去看看，要是不喜欢，放学我就带你去买草莓糖葫芦”。红薯的热气透过油纸暖着手心，她就揣着那点甜，磨磨蹭蹭地跟着姨母出门。
被子里闷得慌，她掀开一条缝，刚好看到窗台上那盆多肉。是上个月生病前买的，叫“胧月”，叶片胖乎乎的，带着层淡淡的白霜。前几天她忘了浇水，最外层的一片叶子有点发皱，可今天再看，居然又挺括起来，还冒出了一小截新的芽。
“连多肉都比我有劲儿。”她笑了声，翻身坐起来。脚刚碰到地板，就打了个哆嗦——地板有点凉，像她这阵子的状态，总透着股没底气的冷。
她走到衣柜前，拉开门。里面的衣服堆得乱糟糟的，职业装挂在最里面，落了点灰；常穿的卫衣揉在椅子上，袖口沾着点洗不掉的污渍。她指尖划过一件浅杏色的针织衫，是去年生日姨母送的，面料软乎乎的，贴在皮肤上很舒服。她把针织衫拿出来，配了条浅灰色的直筒裤，又翻出一双白色的帆布鞋——至少让身体先放松下来。
换好衣服，她对着镜子扯了扯领口。镜子里的姑娘，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眼下还有点淡淡的青黑，可脸色比前几天好多了，嘴唇也透着点自然的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说：“就当去遛弯，不行就回家。”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眼书桌。上面摊着没看完的书，喝空的马克杯，还有打开的简历文档——光标还在“自我评价”那栏闪着，像在等她写下点什么。她走过去，合上笔记本电脑，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仪式感。
拎起包，她轻轻带上门。楼道里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的鞋尖上，暖得刚好。楼下的玉兰花已经开了，白色的花瓣缀在枝头，风一吹，飘下几片落在她脚边。她蹲下来，捡起一片花瓣，指尖触到上面细细的绒毛，忽然想起姨母早上发来的消息：“别紧张，张姐人很好，就是聊聊天。”
小区门口的早餐店还开着，飘来浓浓的豆浆香。她走进去，买了一杯热豆浆，握在手里，暖意顺着指尖慢慢传到心里。老板娘笑着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出门？”她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一个月里，她总是快中午才下楼买东西。“去……去见个朋友。”她含糊地回答，转身快步走开。
走到公交站，刚好有一辆公交车过来。她抬脚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外的风景慢慢往后退，从爬满藤蔓的老居民楼，到挂着彩色招牌的小店，再到车水马龙的大街。玻璃上倒映出她的侧脸，眼神里带着点迷茫，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打开手机，搜了搜姨母说的那家公司——“青禾文创”。页面跳出来，是个看起来很文艺的官网，首页放着他们做的文创产品：有印着手绘插画的笔记本，绣着小图案的帆布包，还有造型可爱的陶瓷杯。下面的用户评价里，有人说“买过他们的笔记本，纸质超棒”，还有人说“去面试过，氛围像咖啡厅一样轻松”。
她心里稍微松了点。至少不是那种冷冰冰的大公司，不用一进去就绷紧神经。
公交车到站，她下车，跟着导航往文创园走。路上经过一家花店，门口摆着一排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朝着太阳，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她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花店老板是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笑着问她：“要买一束吗？向日葵寓意很好的。”她摇摇头，笑着说：“不了，我就是看看。”
走到文创园门口时，还差二十分钟到一点。那是一片老式厂房改造的园区，红砖墙爬着绿色的藤蔓，门口摆着几个复古的铁皮桶，里面种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空气里混着青草和咖啡的香气。
顺着指示牌，她找到B座302。门是原木色的，上面挂着块小小的木牌，写着“青禾文创”，旁边还挂着一串手工做的风铃，风一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请进。”
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玄关，墙上挂着很多顾客送的感谢信，还有员工们的合照。照片里的人都笑得很开心，有的在吃蛋糕，有的在做手工，看起来像一群好朋友。
“你是林青桐吧？”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走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她留着齐肩的短发，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看起来很亲切。“我是张悦，你可以叫我张姐。”
“张姐好。”林青桐有点拘谨地打招呼，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包带。
“别紧张，来，坐这边。”张悦领着她走到客厅，里面摆着几张布艺沙发，茶几上放着水果和零食，旁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和各种文创产品，窗台上还放着几盆多肉，叶片胖乎乎的，很可爱。
“喝点什么？有咖啡、茶，还有果汁。”张悦问她。
“谢谢张姐，我喝温水就好。”林青桐说。
张悦给她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里。“姨母跟我提过你，说你之前做过设计相关的工作？”
林青桐点点头，喝了口温水，稳住心神，开始慢慢说起自己的经历。她之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主要负责客户的宣传海报和活动物料。虽然工作压力有点大，但每次看到自己的设计被印出来，被大家看到，她都会觉得很有成就感。
“那你为什么离职呢？”张悦问，语气很平和，没有丝毫探究的意味。
林青桐顿了顿，轻声说：“去年年底的时候，公司接了一个很大的项目，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身体有点扛不住，后来就想着休息一段时间，调整一下状态。”她没说的是，那时候她不仅是累，还觉得有点迷茫——每天重复着客户想要的设计，却慢慢忘了自己真正喜欢什么。
张悦点点头，没有追问，反而笑着说：“其实我特别能理解，有时候工作太忙，就会忘了停下来看看自己想要什么。我们这儿就不一样了，节奏比较慢，大家都是因为喜欢文创才聚到一起的。”
她指着书架上的文创产品，给林青桐介绍：“你看这个笔记本，是我们和一个插画师合作的，里面的插画都是她手绘的，讲的是城市里的小故事；还有这个帆布包，上面的图案是我们员工自己设计的，每一个都不一样。”
林青桐听得很认真，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她想起自己大学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笔记本上画画，画路边的小猫，画天上的云朵，画身边的朋友。那时候的快乐很简单，一支笔，一张纸，就能让她开心很久。
“我们现在想招一个负责产品设计的人，主要是设计一些小的文创产品，比如钥匙扣、冰箱贴之类的。不用太复杂，关键是要有温度，能让人看到就觉得开心。”张悦看着她说，“你觉得你对这个方向感兴趣吗？”
林青桐心里一动。设计有温度的产品，这不就是她一直想做的吗？她之前在广告公司做的设计，总是要考虑客户的需求，考虑市场的反应，却很少能考虑自己的感受。而在这里，她好像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我……我很感兴趣。”她有点激动地说，声音都微微发颤。
张悦笑了，说：“其实我看了姨母给我发的你的作品，觉得你的风格很适合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过来试试，试用期一个月，不用有压力，就当是互相了解一下。”
林青桐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原本以为还要经过好几轮面试，还要等很久的通知，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她看着张悦温和的眼神，忽然想起姨母说的“随便你，想去就去”，想起小时候姨母塞给她的红薯，想起窗台上那盆重新焕发生机的多肉。
原来有时候，不用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勇敢地迈出一步，就会有不一样的惊喜。
“我愿意。”她用力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却笑得很开心。
面试结束后，张悦送她到门口。“明天你要是方便的话，可以过来熟悉一下环境，不用太早，十点到就行。”
“好，谢谢张姐。”林青桐说。
走出文创园，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拿出手机，给姨母发了条消息：“姨母，我面试通过了，我明天就去上班啦！”
没过多久，姨母回复了她，发了一个开心的表情包，还有一段话：“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慢慢来，不用着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最重要。晚上来家里吃饭，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林青桐看着消息，忍不住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一个月里，她有过迷茫，有过焦虑，有过自我怀疑，可现在，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沿着路边慢慢走着，风吹过脸颊，带着春天的气息。路边的向日葵还在朝着太阳，笑得灿烂。她想起自己的名字“青桐”，姨母说，青桐树长得慢，可一旦扎根，就能长得很高很直。以前她总觉得自己像棵长不大的青桐苗，可现在她知道，只要不放弃，只要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她也能慢慢扎根，慢慢成长。
走到公交站，她又买了一支冰淇淋。香草味的，甜丝丝的，像此刻的心情。她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想象着明天去公司的场景：和同事们打招呼，熟悉工作内容，设计自己喜欢的文创产品……那些画面在她脑海里慢慢清晰，充满了希望。
公交车来了，她抬脚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外的风景依旧在往后退，可这一次，林青桐的眼神里没有了迷茫，只剩下坚定和期待。她知道，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去看看”的决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姨母发来的照片。照片里，餐桌上摆着刚做好的红烧肉，色泽诱人，旁边还有她爱吃的炒青菜和番茄炒蛋。林青桐笑着回复：“姨母，我马上就回去！”
车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暖得像姨母做的红烧肉，像小时候手里的红薯，像今天面试时杯里的温水。林青桐知道，未来的路可能还会有困难和挑战，她的身体或许还是会偶尔闹点小脾气，她或许还是会有不敢做决定的时候，可她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知道，身边有爱她的人陪着她，而她自己，也终于有了迈出第一步的勇气。
就像那株在窗台上的胧月，就算经历过缺水的艰难，也能重新焕发生机；就像那棵小小的青桐苗，就算长得慢，也能慢慢扎根，慢慢成长，终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
车继续往前开着，载着林青桐，驶向充满希望的未来。窗外的天空很蓝，阳光很暖，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