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善脸上的“高人”面具终于出现了清晰裂纹。楚辞那真诚的求知眼神像两束精准的探照灯,把他那些基于八卦的即兴发挥照得原形毕露。他干咳得更大声了,清越喉咙的动作几乎要把空气都吸进去再艰难地呕出来。
“咳咳……呃,这个‘素帕寄微血’嘛,”他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楚辞清澈的眸子,手指在空中慌乱地比划着,“出自……嗯,晚唐诗人……杜牧的一首……遗珠之作……《伤怀子?》不,《感逝》!”他语气突然斩钉截铁,像是终于给自己混乱的思绪强行钉上了一个还算靠谱的标签,“对!正是《感逝》!诗云‘素帕寄微血,青襟凝冷霜’,”他摇头晃脑,强行押韵,又迅速转折,“不过这句太过凄清悲凉,多用于……呃,书写伤逝之情,你们小组赏析的若是春景朝气之类的主题,恐怕不太合适……”他语速飞快,试图把话题引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余晖里闪着微光。
吴羽看着他支支吾吾、词穷理屈的狼狈样,刚才还像紧箍咒一样勒着他的摄影社考核和樱花照片危机,瞬间被这活宝现形的喜剧效果冲淡了不少。嘴角那点压不住的笑意,终于还是变成了闷在喉咙里的“噗嗤”一声。
楚辞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她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徐善语气里那些圆不上来的漏洞和那份强装的镇定,抱着书的双臂微微收拢了一下,脸上那认真的求知神情淡了几分,染上一点微妙的、带着淡淡笑意的了然。“这样啊……”她语气温和,尾音稍稍拖长,既没有戳破徐善的窘迫,也没有流露出失望,反而像看了一场笨拙但无伤大雅的小戏法,“明白了,谢谢徐善同学解惑。看来得再挖掘挖掘其他的佳句了。”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吴羽,掠过他那来不及完全收起的幸灾乐祸的笑意,停留在他下意识又抚上胸前相机背带的手上。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众人、沉溺于设计图解析的耗子,忽然发出一声极低、却异常清晰的轻“咦”。他修长的手指停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屏幕上那张被杨柳发来的底座设计图纸的右下方——那里有一个清晰的手写签名字体飞扬的签名:柳昭。
柳昭?杨柳?
耗子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记得下午在摊位前,那个穿着工装裤、神情冷硬的女孩子递还碎片时,报的是“杨柳”这个名字。他当时只当是真名,未做他想。可眼前图纸的落款……是笔名?还是……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摊在桌上的、之前随手记录过她名字的本子,“杨柳”二字清晰可见。一丝极其淡薄的异样感,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他心头泛起极其细微的涟漪。这细微的停顿并未持续多久,他修长的手指很快在键盘上飞舞起来,重新沉浸到图纸细微的结构力线优化之中,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犹疑从未发生。
“哈哈!我就知道有隐情!”文字一声怪叫打破了短暂的静默,他兴奋的目光来回扫射徐善(窘迫)、吴羽(偷笑兼心虚)、楚辞(淡然带笑),最后定格在耗子挺拔的后背上。他猛地一个滑步蹿到耗子身边,动作快得像只捕食的猫:“耗子!图纸研究的怎么样啦?那学姐名字打听清楚了,叫杨柳!杨柳依依的杨柳!怎么样?是不是特有气质?她那眼神扫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唰’一下……”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在耗子面前做出被冰棱子扎到的表情,然后突然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发现重大秘密的贼兮兮,“哎,我咋记得下午她签咱们咨询本时,好像就写了俩字儿,那‘杨’字写得跟要飞起来似的,特别飒!”
耗子依旧没回头,屏幕幽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嗯,图纸有点问题,正在帮她看看。”他没提签名的事,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文字哪里肯放过他,贼兮兮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耗子:“嘿,看图纸就看图纸,耳朵咋还……红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耗子打字的手指蓦地一顿,肩膀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敲打起来,只是耳廓那抹被夕阳勾勒出的极淡红晕,在文字那放大镜般的注视下,似乎确实更清晰了些。
“哇哦!!”文字瞬间得意地怪叫起来,像是抓到了现行,扭过头就冲徐善和吴羽挤眉弄眼,比口型:“看见没!看见没!耗子脸红了!有戏!绝对有戏!”
徐善这时已经稍稍缓过劲来,脸上那窘迫尴尬已换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盎然。他踱着方步,慢悠悠晃到耗子身后,视线越过他肩膀瞄了眼电脑屏幕上繁复严谨的线条,又落在那块碍眼的创可贴上,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石破天惊引风起,素帕凝痕印玄机。‘柳昭’新墨描旧影,是‘杨’非杨费思齐…”他轻轻拍了拍耗子的肩膀,“耗卿啊耗卿,此局……比预想精妙,哈哈!”
耗子被徐善那神神叨叨的话和肩上不轻不重的拍击弄得有些不耐,微微偏头避开,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无奈:“瞎起什么哄。”他虽这么说,却并未像以往那样立刻反驳,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在回车键上空悬停了一瞬,才用力按了下去,将那几条关于转角过渡应力优化的建议发了出去。指尖触碰按键的刹那,下午花坛边杨柳低头凝视帕子的静默剪影不期然地掠过脑海,以及那一声带着清冷干脆与不习惯软化的“麻烦了”。
门边的楚辞看着宿舍里这几个活宝室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透着几分无奈与包容。她无意深究他们口中的“柳昭”“杨柳”到底有什么玄机。怀中的《王摩诘诗集笺注》和《全宋词》沉甸甸的提醒着她小组任务的紧迫。“那我先走了,”她将目光转向吴羽,声音清越依旧,“吴羽,摄影社考核我们一起加油哦!”她那句“一起加油”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掠过吴羽的心尖,那暂时被忘却的烦恼瞬间又沉甸甸地压了回来。他嘴角刚挂上的笑容有点僵,讷讷地点头:“嗯……加油!”
楚辞抱着书离开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留下满室的喧闹。吴羽刚要松一口气——
“喂喂喂!耗子耗子!”文字已经像颗炮弹一样冲向耗子的电脑,“看啥图纸啊!回信息没?那杨柳学姐回你没?是不是特感激涕零,芳心暗许?快让我看看!”
耗子眼疾手快,“啪”地一下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动作带着点罕见的、保护私人领域的强硬。他转过头,看着兴奋过头、眼珠子瞪得像铜铃的文字,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温和的眉眼间少见地透出点不容置疑:“安静点,文字。”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拿起笔记本准备找地方清净地回信息。
文字岂能甘心,像个膏药一样贴上去:“哎呀别啊!分享一下甜蜜交流嘛!哎?等等!”他眼睛突然瞄到被耗子匆忙合拢的电脑屏幕边缘露出的一小角纸片——那是耗子用来记录笔记的便笺本边角。上面凌乱地写着几行字,是耗子分析设计问题的思路草稿,在一堆结构力学名词之间,一行稍大的字显得格外突兀:杨柳=柳昭?笔误 or alias?
文字像是发现了绝世宝藏,眼睛瞬间放光,声音陡然拔高,指着那一角纸怪叫起来:“啊啊啊!看看!看看!我就说!耗子你念念不忘!这什么?杨柳等于柳昭?笔名?还是真名?哈哈!你查户口呐?!有鬼!绝对有鬼!嗷——!疼疼疼!”他得意忘形的叫嚷最终被耗子忍无可忍地一把夹住脖子捂住了嘴,只剩呜呜的挣扎声。
这边热闹尚未平息,吴羽那口松到一半的气也咽回了喉咙里。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在吴羽脚下炸开。
楚辞留下的那本精装《全宋词》不知何时从他书桌边缘滑落,重重砸在地上,书页在冲击下哗啦啦翻动展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响吸引了过去。
徐善离得最近,下意识就要弯腰去捡。“小羽子你真行——”他调笑的话头刚起,视线便如同被铁水浇铸般,牢牢凝固在摊开的那一页上。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一张长方形的硬质相纸。此刻它脱离了书本的束缚,斜斜地摊在地板上,像一幅被强行揭开的封印。
清冷的月光,模糊的樱花轮廓,飘零的落英……一切背景都被失焦虚化,如同梦境中氤氲的光晕。唯独画面中央,少女仰望星空的侧影被窗外的夕照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清晰得纤毫毕现。那微蹙的眉尖、眸中凝固的轻愁,还有肩头那片似乎要随风融入她发丝中的樱花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永久凝固,凝固成一种令人屏息的、超越了现实的美。
宿舍里所有的声音——文字的呜呜挣扎,徐善未完的调侃,耗子钳制文字的动作——全都消失了。静,死一般的静。唯余下窗外晚归的鸟鸣穿过沉寂的空气,清晰得如同在耳畔敲击。
夕阳的余晖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斜影,恰好覆盖了楚辞那张遗失的照片,也映亮了吴羽瞬间煞白如纸的脸。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小心翼翼藏匿的心事,所有对未来的惶恐和期冀,都在这一纸滑落的“樱花”前,骤然摊开在这秋意渐深的傍晚,纤毫毕现,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