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窗外的秋意更深了,晚风卷着枯叶刮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叠厚厚的摄影社招新材料,静静地躺在吴羽的书桌上,如同楚辞本人无声递来的橄榄枝,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沉地烫在他的心头。
徐善那句“一叶坠而天下秋”的叹息,仿佛还悬浮在滞重的空气中。耗子早已重新沉浸在他的结构图纸里,手指在键盘上偶尔敲击,发出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文字试图打破僵局,几次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装睡,但压抑的翻身声暴露了他同样紧绷的神经。
吴羽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份牛皮纸袋上。张璐那几乎是逃离的脚步声,和她刻意避开自己方向的眼神,一遍遍在脑中重演。楚辞的名字和那张《全宋词》中跌落的“樱花”影像交织,巨大的羞耻如同藤蔓将他勒紧,几乎喘不过气。他想逃开,想把那份资料也塞进抽屉深处,连同那台索伲相机和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起,永久锁住。
然而,视线下移,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血色的掌心里,指甲留下的印痕却像一道道微弱的警示。
——“摄影社考核是下周。”
耗子清冷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穿了自怨自艾的浓雾。
——“当务之急,乃‘镇’字诀。心不可乱,乱则破绽立现。”
徐善那带着古文腔的提醒,此刻褪去了戏谑,显露出内核的冷静。
还有……还有耗子在暗房红灯下递过第二张照片时那句平淡的叙述:“有人带画板,在樱花树下写生。”以及那被意外捕捉到的、画板上未干的油彩痕迹……那意味着什么?他当时眼中只有楚辞的侧影,这些背景如同虚化的光斑被他彻底忽略。
不能躲。躲不了。
楚辞没有撕破脸皮地前来声讨,她甚至送来了资料。这种带着距离的体面,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那张照片的真相像一张无形的网,已经罩在了他和她之间。下周的考核近在咫尺,像一座必须翻越的陡峭山崖。他拿什么交?那些连“作品”都算不上的随意抓拍?或者……难道真要用那张“樱花”去交吗?光是这个念头就让吴羽胃部一阵翻搅窒息。
巨大的压力像冰冷的海水倒灌进来。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另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情绪,如同海底的熔岩,从被勒紧的心脏深处缓慢地、倔强地顶了上来。
不甘心。
他绝不甘心就这样被钉死在“偷拍者”的耻辱柱上!他不甘心在那道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即使是疏离的注视),彻底沦为透明或沦为反面教材!他不甘心放弃掉……靠近那个光影的机会!
这股突如其来的、几乎带着毁灭性力量的不甘,猛地烧灼了所有退缩的念头。
“呼……”
吴羽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发出像破风箱般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这声音惊动了所有人。
文字从被子里偷偷探出一只眼睛。
徐善的目光从窗外移回,带着一丝惊讶。
耗子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了片刻,眼角的余光扫了过来。
吴羽没有看任何人。他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猛地从床沿弹起,身体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却又蕴含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他几步跨到自己书桌前,没有半分犹豫,一把抓起了那份沉甸甸的资料。牛皮纸袋的边缘有些硌手,但他攥得很紧,指节再次泛白。
他粗暴地撕开封口,纸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厚厚一叠打印资料、几张参考照片、甚至还有一张手写的核心要点索引卡掉了出来。字迹娟秀工整,显然是楚辞整理的。吴羽的心口像又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但他强迫自己忽略。他的目光,像饿极了的人扑向食物,迅速、贪婪、几乎是凶狠地锁定了那些文字。
《摄影社入社考核细则与作品提交要求》
《基础构图技巧与光影运用》
《作品主题立意及表达能力参考》
《往届优秀作品示例分析》
他一页页飞快地翻动,纸张哗哗作响,目光扫过那些黑白图文,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试图将那些复杂的要点塞进因羞耻和压力而变得有些混乱的思绪中。考核要求原创作品?要体现技术水平和审美感受力?要附简短说明?技术……他有什么技术?那台老索伲的功能他都未必完全摸清!审美感受力?他唯一的“审美体验”就是那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瞬间!说明……他该怎么说明那张“樱花”的来由?
焦虑和挫败感再次排山倒海地涌来,几乎要将他刚鼓起的勇气击垮。
就在这时,耗子的声音从电脑屏幕后平静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考核是展示。不是解释过去。”他的目光并未离开屏幕,仍在审阅着杨柳(或柳昭?)发来的图纸,“它看的是‘现在’和‘之后’,吴羽。”
短短两句话,像给溺水的人递来了一根带着倒刺的绳子。疼痛,却指向唯一的出口。
解释过去?他拿什么解释?根本解释不清!
耗子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考核不是忏悔!不是给他机会去为那张照片辩解!那是要求他拿起相机,此时此刻,正大光明地,拍出新的东西!用技术、用构思、用现在的“成果”,去覆盖、去证明、去争取一个“之后”!
吴羽翻动资料的手指猛地顿住,停留在那些构图图解上。对!耗子说得对!他需要新的作品!全新的,属于吴羽(而非那个藏在相机后的影子)的作品!
一股近乎悲壮的决心取代了之前的绝望。他顾不上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顾不上想到底该拍什么,也顾不上这短短一周时间能改变什么。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能抓住的、通向那个被她开启的、关于摄影和光的世界的大门!哪怕最后是个笑话,哪怕最后被刷下来,他也要拍!拍出点东西来!
他猛地转头看向耗子,眼底血丝密布,却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光:“怎么拍?”
耗子终于转过头,目光深邃地审视着吴羽那双混合着焦虑、羞耻和孤注一掷的眼睛。他没有回答“怎么拍”,而是站起身,径直走向房间角落的旧箱子,翻找片刻,拿出几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摄影书籍和一本厚实的笔记本。
“基础在这里。光源、构图、景深、速度。”
他将书放到吴羽面前,又指了指那本厚厚的、密密麻麻写满图解和公式的笔记本,“我的摘记,有推导。看这个快。”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点了点其中一页,上面清晰地写着几个大字“决定性瞬间”、“捕捉情绪的核心在于剥离”。这不是数学公式,而是一种摄影意识的提炼。
“设备差,意识补。”耗子的声音依旧平静,“你要拍的,是你看见后,真正想留下的东西。不是‘樱花’。”
“不是‘樱花’……”吴羽下意识地重复,心脏又是一阵紧缩。耗子的话再一次精准地刺中了核心。他以前想留下的,或者说他唯一用尽全力留下的,只有那张“樱花”。现在,他必须去“看见”别的东西了。
他低头,看向耗子摊开的笔记本。那些精密的构图分析图旁,写着耗子清劲的字迹:
“……光影的几何切割,服务于情感的突出……”
“……舍弃冗余,聚焦核心,画面才有力量……”
“……预判动态中的平衡点,如同结构力学的完美节点……”
这些文字,带着耗子特有的冷静和逻辑,却隐隐指向了某种摄影本质——那似乎不仅仅关乎技术按钮,更关乎一种思考和感知世界的方式。一种吴羽从未踏足的方式。
一股强烈的渴望混杂着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吴羽。他迫切地需要这些“知识”,又恐惧自己笨拙得无法运用。他不再犹豫,双手近乎抢夺般一把捧起那几本书和耗子的笔记本,像一个在荒漠中终于找到水源的人,一头扎了进去。他直接翻开支离破碎的资料,对照着耗子的笔记和那些陌生的摄影书籍,眉头紧锁,时而困惑,时而恍然,嘴里无意识地念念有词,试图强行将那些陌生的术语和图解刻进脑子里。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夜深如墨。
文字看着吴羽沉浸其中,那副拼命三郎的样子让他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得,又疯了一个。”随即翻个身,这回像是真的打算睡了。
徐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重新拿起他的线装书,指节在书页边缘轻轻叩了一下,低声自语:“困兽犹斗其志坚,破壁欲寻光一隙……这剧本,倒也不算乏味。”
耗子坐回电脑前,屏幕上杨柳(柳昭)的图纸闪烁着光标,但他没有立刻回复。屏幕的光映着他清隽沉稳的侧脸,静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再次移到键盘上,却没有输入关于建筑结构的文字,而是点开了另一个空白文档,寥寥几字一闪而过:
《光影几何与结构力学的共性观察笔记》
他微微侧目,瞥了一眼灯下眉头紧锁、嘴唇翕动像在默诵咒语般的吴羽,随即关闭了文档,重新聚焦回建筑图纸,那深邃的眼眸中,飞快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似评估又似期许的微光。
宿舍里的键盘声,书页声,窗外的风声,以及吴羽压抑的、充满自我逼迫般的呼吸声,交织成一份秋夜独有的沉潜序章。那张被抽屉深锁的“樱花”照片带来的风暴并未平息,只是被一种更纯粹、更艰难也更关乎未来的“快门抉择”暂时压过。吴羽的路,才刚刚艰难地、踉跄地转向了一个必须靠实力而非运气(或错误)去证明的方向。快门背后,不仅是对楚辞目光的回望,更是对自己的一场救赎之战。
灯光在堆满书籍笔记的桌面上投下吴羽专注而略带挣扎的身影,剪影的边缘,似乎正竭力挣脱身后那片名为过往的阴影,执拗地伸向尚不明朗的光源所在。窗外,夜正深,霜意在无声地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