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航的问题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天台紧张压抑的泡泡，也精准地刺中了吴羽那团糨糊般混乱的思绪核心。
“你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是光圈，不是快门速度，不是黄金分割线。不是那些他生吞活剥了一整夜却消化不良的理论。沈航问的是按下快门那一刹那，他大脑皮层下最原始的冲动与混沌。
整个天台静得只剩下风声在呜咽。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吴羽惨白的脸上，那上面混杂着羞耻、恐慌和一种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逼到悬崖边的茫然。后排的耗子双手插在口袋里，背抵着粗糙的水泥墙，目光沉静地锁在吴羽的后背上，像一块定风的磐石。徐善的眼中则闪烁着洞悉一切却又兴趣盎然的微光。文字急得差点要替他喊出来。
吴羽感觉自己喉咙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能怎么说？说拍路灯时想的是耗子那句“光有强弱、角度、色温”？说拍蛛网时只想看清那该死的“核心”？说逆光剪影那一刻脑子里只有冻僵的手指和对考核绝望的恐慌？说最后那张宿舍窗影……只是被耗子专注的背影和他那句“设备差，意识补”搅得心烦意乱，胡乱对准的？
那些都是表层。深埋在羞耻和失败感之下，被沈航的问题瞬间撬动出来的是——他想留下点什么。留下那夜风中冷得刺骨，却让他第一次感到镜头掌控在手的僵硬感；留下墙角蛛网那卑微却精细的生命痕迹，对抗他内心同样细密的惶恐；留下逆光下那道失去面目、却仿佛能挣脱一切束缚、奔向未知的剪影……甚至留下宿舍那扇窗里，那个仿佛隔绝了他所有狼狈与焦躁，冷静到近乎神性的侧影与无厘头的哈欠并存的荒诞瞬间。
他想留下的，是那一刻穿透了他内心迷雾的光，无论那光是冰冷的，是模糊的，还是刺目到几乎失焦的。他想证明，即使拿着老旧的索伲，即使技术烂成一滩泥，即使在楚辞的目光前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也能捕捉到属于他自己看见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一堆失败的垃圾。
吴羽的嘴唇颤抖着，干裂的唇皮被扯开渗出血丝，又腥又涩。他张了张嘴，声音像砂纸摩擦一样干哑破碎，但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
“我……没想构图……没想规则……”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我在想……怎么把……把我感觉到的光……摁进去……把风有多冷……把心里的乱……拍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断续，最后几乎变成了含混的低喃。他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后排那道清亮的目光。他知道这番不着边际、又傻又丢人的话，在这种技术考核场合格格不入，简直自取其辱到了极点。他紧紧闭上眼，等待最后的审判和嘲笑。
然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呵。”
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鼻音。是沈航发出的。
吴羽猛地睁开眼。
只见沈航锐利的目光依旧钉在那几张照片上，尤其是那张逆光剪影和宿舍窗影。他脸上的严肃并未褪去，反而更添了几分沉凝。他没有看吴羽，手指却在那几张吴羽自认最失败的照片上轻轻敲点着。
“把感觉摁进去……”沈航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对影子的扭曲，对蛛网微光的痴迷，对逆光下挣脱形态的敏感……还有，”他抬眼，第一次正视吴羽，那眼神像是能剥开一切浮华的表象，直透内核，“这扇窗里的静与动——静的凝滞如石，动的模糊成影。一种很原始、近乎本能的直觉分割……或者说……”
沈航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粗糙的木桌上，语气斩钉截铁：“你很混乱，技术粗糙不堪，毫无章法，这点毫无疑问。”他严厉的话语让吴羽心脏瞬间沉入冰点，文字在后面痛苦地捂住了脸。
“但是——”沈航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个转折词带着千钧之力压下所有声音，“在所有这些混乱和粗糙的表象下，我至少看到了两样东西。”
他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饥饿感。对光影变化的饥饿。不是对器材，是对光本身。你想‘摁’进去的欲望，虽然表达得像个门外汉的无措，但这种强烈的摄取欲，恰恰是按下快门最根本的动力，远比熟练的操作技巧更稀有。”
沈航的目光扫过那几张最“烂”的照片：“影子的扭曲、被光放大的虫翼脉络、枯叶濒死的挣扎感……你能把最差的光线和环境，变成本能的实验场，试图榨取其中的情绪张力。这是对视觉感知最原始的野心。它现在很生涩，甚至是野蛮的，破坏性的，但它存在着。”
他顿了顿，指向最后那张宿舍窗影，目光变得深邃：“第二，潜意识的穿透力。一张临时起意的抓拍。那个静的人影（耗子）被你下意识拍得如此稳定、坚实，仿佛一个视觉的锚点，沉在那片昏黄的光晕里。而那个动的人影（文字）和模糊的窗帘，却像是某种被‘剥离’掉的噪音。这与其说是有意为之的‘动静对比’，不如说是你的镜头在极度的混乱中，本能地捕捉到了你内心渴望的秩序感——那个专注、稳定的形象，在那个特定瞬间，就是你心理投射的‘安全点’。这种直觉性的视觉呈现，不是靠学规则能得到的。”
沈航的话让天台陷入了新的沉默。其他几位老社员面面相觑，有人皱眉，有人则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吴羽完全懵了。他从没想过自己那些狼狈不堪的照片，竟然能解读出这些……几乎像是巫术般的道理。
沈航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目光重新变得严厉，如同淬火的剑光：“技术！技术！技术！这些东西，随便找本教材，花点时间，总能练出来。摄影社不缺这样的人。”他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位评委，“技术流的照片，看得太多了。但一个镜头对准世界时，是饱是饿，是麻木还是贪婪，是带着规则还是带着野性……这种东西，教不了，也藏不住。”
他重新看向吴羽，眼神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这堆照片，技术层面只能打零分，甚至不及格。立意和表现更是混乱不堪。按理说，根本不够格。”
吴羽的心再次沉入谷底。文字在后面发出绝望的哀鸣。
“不过，”沈航的声音再次转折，如同宣判，“基于你展现出的……这份近乎原始的饥饿感和视觉潜质，以及最后这张无意间透露出的潜意识的穿透力——勉强够得上我们需要的‘毛坯’。我们需要的是能雕琢的石头，而不是漂亮的鹅卵石。”
他看向其他评委，虽未发问，但眼神已是决定：“给个‘待观察’名额。三个月见习期。见习期内，完成技术基础课并通过月度作业考核。在此期间，任何违反摄影社章程及……嗯，违背基本公共拍摄准则的行为——”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吴羽，意有所指，“包括但不限于骚扰性偷拍，都将立即除名。同时没收见习证。”
沈航说完，目光最后落在那个粗陋的黑纸板夹子上，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温度：“先留下吧。希望三个月后，你能用技术把这碗夹生的米饭炒熟，而不是让它馊掉。记住你今天的话，‘怎么把感觉摁进去’，但要用正确的方式去‘摁’。摄影是诚实者的事业，容不得一丝虚伪和扭曲的技术。”他意有所指，仿佛洞穿了吴羽身上更深层的秘密，“技术只是工具，心才是底片。去暗房找李明学长拿见习证。”
“散会！”
沈航起身，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其他评委虽有不同表情，但也无人反对这个处理结果。楚辞微微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的情绪波澜，但紧握着资料的手指似乎微微松了些许。张璐则松了口气，对着吴羽投去一个“恭喜”的鼓励眼神。
随着沈航的离去，天台的紧绷气氛瞬间瓦解。新生们议论纷纷，有人替吴羽松了口气，有人则窃窃私语着“待观察”意味着什么。吴羽却像傻了一样，站在原地，抱着那个黑纸板夹子，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小羽子！见习啊！”文字第一个像炮弹一样冲上来，狠狠熊抱吴羽，差点把他撞翻，激动得哇哇大叫，“我就知道！社长眼光毒！你小子……哈哈！晚上请客！”
耗子也走了过来，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浅浅的、近乎欣慰的弧度。“第一步。”他言简意赅，拍了拍吴羽僵硬的肩膀。徐善则慢悠悠踱过来，看着吴羽依旧失魂落魄的样子，悠然开口：“祸兮福之所倚，潜龙今始露鳞爪。羽卿，记住社长那句：‘心才是底片’。好自为之。”他目光瞟了一眼吴羽手中的夹子，意有所指。
吴羽被文字晃动着，耳边是室友兴奋的言语，眼前是渐渐散去的人群。那份沉重的羞耻和巨大的失败感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一种更巨大的、混合着难以置信、劫后余生和沉甸甸责任感的洪流所冲击、稀释。
他低头看着那个粗糙简陋的硬纸板夹子，里面躺着那些沈航口中“技术零分”却又“蕴藏原始饥饿感”的照片。风从天台上掠过，带来寒意，也吹动了他额前凌乱的碎发。
快门背后的战场暂告段落。喧嚣落尽，那道无形的考核之门看似开了一条缝隙，但跨进去之后，是更严格的标准、更沉重的期许，以及他内心那道名为“樱花”与“诚实”的巨大鸿沟，依然横亘在前。
考核结束。他，吴羽，成为了摄影社的见习成员。然而属于他的考核，关于摄影与心灵的真正考验，才随着这天台上的风，刚刚开始吹向更辽阔也更深沉的方向。
夕光烫金了满地银杏。新入社者的脚步声，混杂着少年复杂未平的心绪，被渐起的晚风卷起，踏入了校园暮色深处。艺教楼顶，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