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教楼天台的喧嚣散去,只余风声卷动着最后几片尘埃。夕阳的金辉斜刺里打下来,将楼顶斑驳的水泥地和吴羽的影子一同拉得很长。
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评审席上传来的、无形却又重逾千斤的压力感。沈航那句“待观察名额”和“三个月见习期”如同烙印,炙烤着吴羽混乱不堪的心绪。
文字兴奋的嚷嚷声和熊抱的力度尚在耳边和肩头震荡:“小羽子!过了!见习啊!牛掰!”那狂喜几乎要冲破天际,冲淡吴羽胸口的滞闷。徐善悠悠的话尾“心才是底片”也仿佛还在空气里飘荡,带着洞察一切的谶语气息。连耗子拍在他肩上的那一下,那难得的、几不可察的浅笑,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肯定。
可吴羽只觉得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他怀里那个承载着他所有狼狈与不堪的、简陋的硬纸板照片夹,此刻重得像块巨石,勒得他指节生疼。沈航严厉的话语再次在脑中炸开:“技术零分”、“混乱”、“拙劣”、“骚扰性偷拍”、“除名”……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
通过了?勉强。过关斩将?不,只是掉进了另一个更严格、更透明的审判场。
“吴羽。”
一个清亮的声音如同冰泉滑过滚烫的石面,让他猛地停住脚步,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
是楚辞。
她和张璐还没离开。张璐已经收拾好东西,站在几步外,脸上带着松了口气的、温和的笑意,看向吴羽的眼神是单纯的祝贺。但楚辞的目光却平静如水,那清澈里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审视,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他脸上。刚才考核场里那道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并未因结果而消散分毫。
她抱着自己的资料和相册,目光先是落在他怀中的照片夹上——那个粗糙简陋的见证物。片刻后,又缓缓上移,对上他布满血丝、带着慌乱和羞愧的眼睛。没有疑问,没有祝贺,甚至没有之前的困惑。
沉默如透明的墙。
吴羽感觉所有的血液都涌向头顶,脸颊滚烫,喉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他看到了她眼中清晰的倒影——一个疲惫、狼狈、因巨大秘密被半曝晒于烈日下而惶惶不可终日的自己。他多想解释那张樱花的来由,不是“骚扰”,是……是偶然,是情不自禁的捕捉……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巨大的羞耻感淹没。沈航那句“骚扰性偷拍”像警钟一样敲响,耗子在暗房里的话“有人带画板在樱花树下写生”更让他脊背发凉。他有什么立场解释?解释只能更加丑陋,坐实她的反感。
时间在两人之间凝固了几秒。风声都变得模糊。
最终,楚辞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出幅度地点了下头,那动作更像是某种流程性的终结。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她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转向张璐:“走吧。”
清冷的语调,和平日并无太大不同,却让吴羽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她什么也没问,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再问。昨晚的混乱,抽屉里深锁的秘密,考核台上那些苍白而充满内心挣扎的照片……线索已经足够清晰。她的沉默不是谅解,而是无声的界限划下——那是属于她的体面,也是一种清晰的距离宣示。
“嗯嗯!”张璐应着,又朝吴羽和耗子他们笑着点了点头,跟上楚辞的脚步。
两人沿着楼梯向下走去。张璐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楚辞没有回应。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拐角。吴羽的目光如同黏胶般追随着楚辞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挺直的脊梁和疏离的姿态。心中那片名为“樱花”的废墟轰然作响,又被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现实覆盖,冻得他四肢冰凉。
“哎呀,楚辞她……”文字看着吴羽失魂落魄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试图圆场,“估计有急事吧?我看她好像急着走?”他看向徐善和耗子寻求认同。
徐善意味深长地看了楼梯口一眼,又瞥向吴羽紧攥照片夹泛白的手指,悠然道:“冰消雪释需时日,初窥门径……路且长。”他转向耗子,“耗卿,你说是也不是?”
耗子没有看吴羽,他的视线投向远处天际最后一片燃烧的晚霞,深灰色的云被勾勒出奇异的轮廓。天台上风大了些,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回应:“领证。趁暗房还有人。”他指的是沈航让吴羽去暗房找李明拿见习证。这是眼下唯一具体可行的动作。
冰冷的现实像水一样漫回来。吴羽猛地回神。见习证。暗房。李明学长。
“哦……对!对对!领证!赶紧的!”文字一拍脑门,推了吴羽一把,“走走走!耗子带路!徐善跟上!见证我们小羽子的光辉时刻第一步!”
吴羽被推着向前,每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耗子走在最前面,徐善踱步在侧,文字在后头嘟嘟囔囔规划着晚上“小规模庆祝”。吴羽却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
艺教楼的走廊比天台更显阴暗陈旧,残留着化学药水混合着尘埃的味道。暗房厚重的门虚掩着,红色的警示灯没有亮,里面透着昏黄的白炽灯光。
耗子抬手,指关节在厚重隔音门上轻叩了几下。
门内传来窸窣的声响,随即“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更浓烈的醋酸、定影剂和相纸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门后露出一张脸——李明学长,摄影社负责暗房管理的老社员,头发微卷有些凌乱,神情带着一丝因长期在暗室工作而特有的疲惫感,手上还带着未干的药水痕迹,看到是他们,点了点头,眼神扫过吴羽怀里的照片夹,没什么特别表情。
“领证?”李明的嗓音有点哑,侧身让开门。
“嗯,麻烦学长。”耗子点头。
李明让开身体,示意吴羽进去:“东西放外头台子上。在里面签个字拿证。”他指了指门口一张堆了些杂物的桌子,上面放着登记本。
吴羽依言,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控制住颤抖,小心地把那个粗糙的、此刻看来无比讽刺的照片夹放在桌上一角。动作间,一张照片的边角滑了出来——正是那张逆光的奔跑剪影。光影分割下的人形,挣扎着逃向刺目光源,像个不祥的隐喻。
他呼吸一窒,飞快地将它塞回去,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赃物。他跟在李明身后,踏入暗房。
真正的暗房内部远比外面感觉更昏暗压抑。红灯泡没开,但白炽灯下,红色的墙壁和地板、水槽、放大机、挂着湿淋淋照片的线绳、空气中悬浮的化学微粒,都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冰冷而专注的独特空间感。成卷的胶片、药水盆、镊子、定时器……一切都有序地各居其位,却又散发着精密而严肃的气息。吴羽第一次进入这里,陌生感和一种对未知流程的敬畏交织着,裹挟着他之前的羞耻,更加无所适从。
李明走到墙边一个玻璃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崭新的硬塑卡片——摄影社见习证,盖着钢印。他将一张登记表推到吴羽面前,指了一个位置:“名字,日期,签这里。考核评语后面补。”
吴羽拿起笔,笔尖悬在表格上方,手抖得厉害。耗子三人没有跟进来,门口那扇厚重半开的门,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光线从门缝投入,在地面的红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而锐利的光痕。他能隐约看到耗子侧身倚在门框上的半个剪影,沉静如石;徐善似在观察暗房内部结构,神情莫测;文字在门外探头探脑,显得有些无聊。
签下名字的瞬间,那张樱花树下的月光侧影猛地在他眼前闪过。楚辞转身离去的疏离眼神。沈航洞穿一切的审视。自己照片夹里的混沌光影……无数的画面碎片轰然冲撞。
他终于还是握紧了笔杆,指尖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在表格上签下“吴羽”两个字。笔划过纸张,发出单调的声响,落笔处却歪斜得厉害,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李明把见习证递给他,卡面冰凉。吴羽默默接过,像接过一份沉重的判决书,指尖能感受到硬塑封套下金属芯片的轮廓。
“以后干活前多看手册,”李明转身去整理湿照片,随口叮嘱,语气平淡,“不懂别瞎碰机器,胶片不便宜。”这是最基础的要求,也是对初学者的告诫。
吴羽捏紧那张冰凉的卡片,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红色世界的精密角落,看向那扇投下狭窄光亮的门缝,以及门外轮廓模糊的耗子。
心才是底片。可他的底片,早已被烙上了一道无法磨灭的裂痕。如今,拿到这张见习证,他终于是踏进了这扇门。这扇通往光影秘密的门扉之后,等待他的究竟是暗房的药水洗练,还是心中那道深壑的永夜?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暗房,将那个简陋的旧照片夹也一同拿起。外面的天光已然暗淡,城市的光污染将天空晕染成一片浑浊的暖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