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大道旁的路灯次第亮起,光晕在初冬的冷雾里氤氲开暖黄的纱幕。吴羽机械地随着人流走向宿舍区,手里那张硬塑见习证已被体温捂得微温,边缘却仍硌着掌心,时刻提醒着他“待观察”三个字的份量。文字一路的高谈阔论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徐善那几句意有所指的评点也擦着耳膜滑过。他眼前反复闪现的是楚辞在天台最后那平静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责问,只有一道清晰划分世界的界限。那扇无形的门扉,比暗房里厚重的隔音门更难逾越。
“羽卿啊,”徐善不知何时踱到了他身边,声音带着惯有的洞悉,“光影囚心,破壁光微。彼‘疏离’之境,亦是空镜待影。”他摇着不存在的折扇,目光斜乜着吴羽手中的证,“此证非金汤匙,乃试金之石。沉则湮灭,浮则显鳞。端看尔心……能托何物?”
吴羽喉头发紧,猛地握拳,将见习证连同内心的纷乱一同攥死。沉浮?他现在连气都快喘不匀。
宿舍里,暖气片嗡鸣着散发出干燥的热度。耗子还没回来。文字一进门就咋呼着要煮泡面加蛋“隆重”庆祝这“历史性的一步”,钻进了小小的洗漱间操作他的“盛宴”。徐善则优哉游哉地坐到书桌前,摊开他的线装古书,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外面的世界尽在他指尖卦象之中。
吴羽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粗粝的见习证丢在桌上,发出轻响。他不想碰那台曾藏匿秘密、又拍下混沌光影的老索伲。暗房里李明学长的叮嘱犹在耳边:“不懂别瞎碰……胶片不便宜。”他现在连相机包都没勇气拉开。他强迫自己拿起耗子那本写满“光影几何与结构力学共性”的厚笔记——沈航说他靠技术练不出那份“原始饥饿感”,但技术,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艰涩的理论符号在眼前扭曲,他的心像被抛在暗房显影液中沉浮不定,焦虑如同未曾停歇的潮汐。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冷冽的风随着耗子的身影一同卷入室内,带来一丝建筑馆特有的微尘和模型树脂的味道。他面沉如水,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手里提着一个半透明的资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精巧的白色树脂小样构件。
“咋样耗子?模型协会那边的大事业进展如何?”文字端着两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面钻出来,把其中一碗豪迈地放在耗子桌上,“杨柳学姐没留你吃夜宵?”
耗子没接话茬,只是接过碗放在一边,利落地拉开椅子坐下。他拿起那个资料袋,将里面的小样构件一一取出摆开。那些部件棱角分明,线条优雅又冷硬,在台灯光下折射着清晰的几何光泽。他拿起其中一块带有特定曲度过渡的连接件,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个倒角的边缘。
“看啥呢耗子?”文字吸溜着面条凑过去,“这么小的玩意儿,比咱小羽子的宝贝相机还金贵?”他用油腻的筷子头虚点了点吴羽桌上的相机。
耗子的目光落在吴羽低垂着头、几乎埋进笔记里的侧影,然后移回手中的模型小样。“倒角弧度。”他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送入静下来的空气里,“设计追求视觉纯粹,代价可能是强度风险。取舍之间,要找到平衡点。”他的指尖在倒角光洁的弧面上轻轻滑过,“有时候,微小的调整就能稳住整体,避免崩坏。”
吴羽翻动笔记的手指猛地停顿。笔尖悬在半空,墨水洇开一小团墨点。他抬起眼,看向耗子手中那块洁白的、被打磨得近乎完美的树脂块,倒角的光泽在灯下如同凝固的月光。耗子的话像无形的冰锥刺破了他内心的迷雾——平衡点?他的失衡早已暴露无遗。稳住?他连自己的目光都无法安放。崩坏……他的世界在照片滑落的那一刻,就已经裂开了无法弥合的缝隙。
“啧,说得跟人生哲学似的。”文字咂咂嘴,显然没品出更深的意思。
徐善却从书卷后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妙哉!‘微角定乾坤’,耗卿此喻,与吾适才所参‘一沙藏世界’何其相似?羽卿,此乃你眼前事也!那道‘疏离’之光,”他指向吴羽,又虚点耗子手中的模型,“便是加诸汝心之倒角刃锋。砥不砥砺,裂不裂罅,全在一线之间呐!”
吴羽感觉喉头那块无形的硬物哽得生疼。砥?裂?他只想把自己缩回那个无人看到的角落。
就在此时,口袋里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急促得如同某种不祥的鼓点。吴羽心头一悸,手忙脚乱地掏出——是摄影社见习生的临时通知群!
【社长沈航@全体成员:临时任务:校宣传部急需一组展现‘初冬校园暮色中的温暖光影’主题照片,用于明早公众号推文!要求:有生活气息,避免宏大空泛。现招募见习成员1名前往图书馆及周边区域完成实时拍摄,成品合格将计入月度作业加分!可自荐,五分钟内有效。】
消息如同冰水浇头。暮色?他刚从那绝望的光影战场逃回!实时拍摄?就在楚辞……可能还在的地方?去证明?去靠近那束疏离的光线?不!简直是去接受二次行刑!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
“靠!小羽子!机会啊!露脸的机会!”文字急吼吼地一拍桌子,“快举手!拍啥暮色,这不手到擒来吗?你那些光影扭曲……咳咳,捕捉特别好啊!”
吴羽脸色惨白,攥紧手机,指尖冰凉。图书馆!那个充满楚辞气息和无数审视目光的场所!
徐善放下书,眼神变得锐利:“羽卿!去!此即汝‘微角’契机!怯则痕裂更深,进或光华流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耗子没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模型小样,目光沉静却极具力量地锁定吴羽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对技术现实的洞悉(时机、要求),也有更深层、近乎命令的推动:“必须去。”
图书馆区域。馆前广场的灯光已点亮,昏黄晕染在稀疏的学生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吴羽背着老旧的索伲,像个被赶上刑场的囚徒,僵硬地站在广场边缘。他感觉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他,其中一定包括那道清冷的目光。胃部绞紧。
暮色?温暖?他的内心只有一片冰冷荒原。他颤抖着手指,机械地打开相机盖。
该拍什么?窗内苦读的身影?灯光下笑谈的同学?这些画面如此寻常却遥不可及。他的视线飘忽,如同受惊的鸟,无法聚焦在任何一点。取景框里的世界摇晃、模糊、充满威胁。
图书馆侧翼一条冷僻的走廊廊檐下,一盏独立的老旧壁灯幽幽亮着。昏黄的光线努力穿透薄薄的冷雾,却被廊柱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错、如同栅栏般的影子。光晕的边缘显得尤其无力。一个值完勤的学生会女生,大概是整理海报展板到很晚,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正蹲在廊檐下的光影交汇处,呵着热气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对着手机屏幕似乎在回复消息,肩头沾了几片不知何处吹来的枯叶,疲惫却专注的侧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孤立。在她脚边散落着几张没贴牢被风吹脱的海报一角。
光影切割着她的身影,一半在昏黄的无力暖光里,一半沉在冰冷灰暗的地面阴影中。她缩着的姿态与环境融为一体,构成一种强烈的孤独对抗感。她呼出的白色雾气短暂融入昏黄光晕,又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这画面没有常规的“温暖”,却带着一种穿透暮色的、真实到令人心酸的硬度和生命力,如同荒原里挣扎亮起的微芒。
吴羽的手指在寒风中冰冷僵硬,却像被某种东西猛地攫住!
沈航的话“按下快门那一瞬间的念头”如电光石火!技术分析失效了!耗子笔记里的几何法则消失了!此刻,他眼中只剩下那片光晕中呼出的雾气、冻红的手指、散落的海报与枯叶、那被冰冷光影围困却依旧执着亮起的微小身影……一种原始的冲动猛烈冲撞着他被羞耻和恐惧冻结的心脏——他不要那些平庸的“温暖”!他要捕捉这份穿透暮色的、在挣扎中兀自存在的“孤光”!他要把那个女生对抗寒冷的“力”和“存在感”,连同这压抑的光影环境,狠狠摁进底片里!无关技巧,仅凭本能!
“咔嚓——!”
快门的闷响在冷寂的空气里炸开,格外清晰。吴羽甚至不知道自己调了什么参数,光线是否足够,他的手几乎是被那强烈的直觉推动着按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
廊檐下的女生似乎被快门声惊动,抬起头望向声源方向。吴羽心头一慌,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冰冷的相机取景框里。他不敢看她的表情,慌乱间,手指又下意识地按了好几下快门!咔嚓!咔嚓!全是盲目的扫射!
完了!绝对被发现!又会是“骚扰性偷拍”的指控!万劫不复!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转身,抱着相机,狼狈不堪地逃离现场,像逃离爆炸中心的硝烟。背后似乎传来女生疑惑的声音:“同学……?”
冰冷的夜风刮在滚烫的脸上。吴羽一路狂奔回宿舍楼下才停下,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后背被冷汗浸透。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死死抱着相机,大口喘着粗气。照片拍到了没有?是更严重的曝光,还是……一次更彻底的毁灭?
那台被他视为定时炸弹的索伲相机,此刻沉重地贴在胸前,像一个刚刚被迫发射了未经测试武器的炮管,滚烫而陌生。他颤抖着手指,摸索着相机后背。那张“孤光之影”,真的……被捕捉到了吗?
沈航所说的“原始饥饿感”,是否真的驱使他在毁灭的临界点上,抓住了一道真实的光?
宿舍楼冰冷的墙壁紧贴着他微颤的脊背。冬夜的风从楼道口灌入,带着枯叶碎裂的声响。吴羽背抵墙壁,冰冷的砖石寒意透过薄外套直刺肌肤,却丝毫无法压下他胸膛里那把失控火焰的灼烧感。冷汗浸湿了鬓角,被风一激,冻得脸颊发麻。他死死抱着那台老旧的索伲,仿佛那是悬崖边唯一可抓握的枯枝。
心脏沉重地撞击着耳膜,每一下都像是砸在“骚扰”与“本能”的交界线上。廊檐下女生最后抬头的那一眼——疑惑?还是反感的开始?每一个疑问都让他眼前发黑。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相机外壳上收紧又松开,那几声仓促的“咔嚓”声,如同最后审判的槌音,在他空白的脑海中反复震荡。是技术废片?是情感宣泄的失败证据?还是……一个在失控边缘偶然捕捉到的、未经过滤的瞬间真实?
他没有勇气去看取景器,更别说回放。刚被沈航赋予的“见习”身份,似乎在他逃离的背影里摇摇欲坠。
“小羽子?”一声压抑着兴奋的喊叫从头顶传来。
吴羽猛地抬头。506宿舍的窗户被猛地推开,文字的大半个身子几乎探出窗外,手里还挥舞着半包薯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八卦与期待:“拍得怎么样?精彩不?暮色暖光美人图有没有?”他声音洪亮,在静谧的冬夜里格外突兀。
窗户内,徐善也出现在灯光勾勒的窗框里,手持书卷的身影如同剪影,正微微侧首,嘴角噙着一丝“果不出所料”的了然笑意。他没出声,只是那目光穿透夜色,如同无声的评点。
“……”吴羽喉咙发紧,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嵌进身后冰冷的墙壁里。就在这被无形目光钉在耻辱柱上的瞬间,楼梯口的声控灯忽地熄灭,一小片浓重的黑暗温柔地包裹住了他颤抖的身影,暂时隔绝了所有的窥探与喧嚣。唯有怀中的相机,在阴影里静默地蛰伏着,像一颗蕴含着无尽秘密与未知结局的哑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