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冷的恐惧撞上更坚硬的肯定,
当蜷缩的指尖触到显影液里浮出的影像,
一道被命名为《孤灯》的光,
撕开了冻土的硬壳。
宿舍楼的墙壁冷得渗骨。吴羽背靠其上,索伲相机死沉地坠在胸前,像一颗刚引爆过的心脏,余震未平。文字在头顶窗户里的喊叫砸落下来:“拍得怎么样?暮色暖光美人图有没有?”那声音像针,扎进他紧绷的太阳穴。
他喉咙紧涩,发不出声。黑暗包裹住他的颤抖,却裹不住耳边女生疑惑的询问——“同学……?”
完了。彻底完了。
他像惊魂未定的动物,几乎是撞开了506的门。暖气扑面,带着泡面和小米辣的味道,撞得他一个趔趄。相机带子勒得更深了。
“嘿!我们的功臣回来了!”文字从椅子上弹起,带着湿淋淋的薯片手指就扑过来抢相机,“快!瞻仰大作!”
“别碰!”吴羽猛地侧身,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变形,像被砂纸狠狠磨过。他死死抱着相机,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身体还残留着狂奔的余悸。
文字手停在半空,愣住:“卧槽?小羽子你至于……”
“拍到了?”徐善的声音悠悠响起。他没看吴羽,目光仍落在摊开的古书上,指尖正划过“潜龙勿用”四个字。那平静下透着锐利。
耗子从电脑屏幕后抬起眼,没问过程,只吐出清晰的两个字:“导出。”
是命令,不容置疑。
恐惧再次攫紧吴羽的心。导出?看到自己仓皇中拍下的混乱和狼狈?让所有人目睹自己又一次的失控和潜在的越界?不。他宁愿把这张记忆卡生生嚼碎了咽下去。
但在耗子那沉静的目光里,他连后退的力气都被抽干。那目光像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他所有逃避的借口。徐善无声的侧影、文字张大的嘴,都成为无形的刑场。
他像个被判刑的犯人,脚步虚浮地挪到自己桌前。哆嗦着手,抠开相机仓,取出那张滚烫的记忆卡。插进读卡器的动作带着赴死的悲壮。鼠标光标悬停在文件夹上,迟迟不敢落下。
文件加载进度条在屏幕上亮起,无声爬升。每推进一小格,都像有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吴羽的脊柱。他闭上眼,图书馆廊檐下冰冷的光、女生疲惫的侧脸、自己慌乱的快门声再次轰鸣。
“卧槽!”文字夸张的惊呼炸开,“这什么玩意儿?鬼影实录?”
吴羽猛地睁开眼,心沉入冰窖。屏幕上排列着十几张照片——大部分是混乱跑焦的残影,摇晃的廊柱、模糊的地面、刺眼的光斑乱飞,记录着他逃离时的仓惶。
完了。果然是一堆垃圾。技术零分,意图可疑。等待他的必然是嘲讽、鄙夷和沈航毫不留情的除名……
他绝望地在混乱的缩略图中徒劳寻找。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在哪里?那张呢?!
徐善不知何时踱到他身后,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哦?”,扇子(想象中)在掌心敲了一下。文字也凑过来,大呼小叫:“啥啥啥?靠,瞎了啊?”他对摄影毫无概念,只觉得一片黑乎乎晃得眼晕。
混乱的漩涡搅动中,吴羽的鼠标无意识停在一张照片上。指尖冰凉。就是它。廊柱分割的浓重阴影冰冷如铁,映衬着角落里那团模糊的光团——是壁灯?还是……?
耗子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取代了他控制鼠标的位置。那双手指节分明,干燥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光标被精准地点击下去,屏幕瞬间被一张照片占满。
时间仿佛凝固。
昏黄的壁灯如同沉在死寂冰海里的旧航标,光线被廊柱切割得支离破碎,微弱且挣扎。光晕边缘无力地晕染开,却恰好勾勒出台阶上那个蜷缩的轮廓。深色的外套裹住她,肩头一片落叶清晰可见。她正埋头呵着冻红的手,白汽刚从唇边升起,在冰冷空气中迅速弥散,几乎与光晕融在一起。整张画面笼罩在一种深沉的蓝黑色调下,冰冷压抑。她的姿态像对抗严寒而生出的棱角,疲惫又倔强地镶嵌在那片支离破碎的昏暗光明里。光仿佛是从她冻僵的指尖和那团白汽中生发出来的,微弱,冰冷,却硬生生在这沉重的暮色冰原上凿开了一道微缝。
不是技术派的精准构图,没有一丝一毫刻意营造的“温暖”。一种未经修饰的、带着寒气的真实穿透力,狠狠击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文字忘了薯片,嘴巴张着,呆愣地看着屏幕:“……操……”
徐善那惯常古井无波的眼中,难得地掠过一丝真切的讶异。“孤灯照海雾……”他下意识低吟半句,又倏然收住,深深看了吴羽一眼。
整个宿舍陷入沉默。只有电脑风扇的微弱嗡鸣。
耗子的目光沉在那张照片上,片刻后,转头看向吴羽,眼神沉如古井,却蕴着一点极微弱、近乎肯定的幽光:“没跑焦的那张,是这个?”
吴羽只觉得有什么硬物堵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巨大的羞辱和某种同样巨大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撞得他眼眶发热。
翌日黄昏,摄影社简陋的办公室里还弥漫着定影液的味道。吴羽捏着冲洗出来的几张“暮色”照片,踟蹰着不知如何上交。那张《孤灯》就夹在当中,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杵门口当门神?”沈航的声音从电脑屏幕后传来,头都没抬,“东西放下,门带上。”
“社长,那个……临时任务的照片。”吴羽的声音干涩。
沈航“嗯”了一声,伸手指了指桌角。吴羽僵硬地走过去,把照片放下,指尖在那张《孤灯》背面划过。他几乎想把它抽回来。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股清冽的气息靠近。吴羽瞬间屏住呼吸——是楚辞和张璐。楚辞把一叠资料放在沈航桌上,目光掠过那叠照片,极其短暂地在最上面那张定格了半秒。
“谢谢。”她清越的声音响起,是对沈航说的,眼神却平静地扫过吴羽,点了点头。
不再是昨夜图书馆的彻底疏离,但依旧清冷如雪。那目光如同羽毛轻轻搔过他紧绷的神经,随即飘走。吴羽喉结滚动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哎?吴羽!”张璐倒是热情,冲他挥挥手,“昨天任务拍得顺利吧?我看群里都没人吭声了……”
沈航抬手示意张璐声音小点,他这才拿起吴羽上交的照片。翻动,皱眉,摇头,动作利索。前面几张混乱、失焦的废片被他随手放到一边,像清理垃圾。
吴羽的心随着那些照片落入废纸堆,一点点沉下去。轮到那张《孤灯》。沈航的动作停顿了。
他那双总是锐利审视的眼睛,此刻在照片上停留了远超之前的时长。眉头没有舒展,反而拧得更紧了些,但那专注中多了份探究。
“名字?”沈航终于抬眼,看向吴羽,简短地问。
吴羽心脏猛地一跳。“……《孤灯》。”这个名字是他昨夜在宿舍,望着打印出的照片,耗子只瞥了一眼便划过的名字下,用极细的铅笔偷偷写下的。
沈航没对名字做出评价,又低头仔细看照片,指尖在那团微弱的光和升腾的白汽位置点了点:“后期做的?”
“没……没有!”吴羽立刻摇头,声音有些急,“拍出来就这样!”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本能”。
沈航抬眼,锐利的目光再次刺进吴羽眼中。那审视让吴羽后背发麻。片刻后,沈航又看向照片,似乎捕捉到了冷雾中那份未经设计的锐利边缘和真实的色调质感。他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这张,”他把《孤灯》单独抽出放在一边,然后指了指桌上一个装着半成品展板的盒子,“帮我把这个搬楼下橱窗去。就现在。”
这不算夸奖,甚至没有评价照片好不好。但那张照片被单独留下了,和其他废片泾渭分明。一句“就现在”的指令,带着点不容反驳的分量。
吴羽紧绷的肩膀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
当晚,“S大光影间”公众号推送如期而至。506宿舍里一片泡面的氤氲热气。
文字刷着手机,突然怪叫一声:“卧槽!卧了个大槽!!”
他把手机怼到吴羽眼前。屏幕的光刺得吴羽眯起了眼。
推送头图赫然是他那张《孤灯》。冰冷的蓝色调,挣扎的光晕,蜷缩的人影和消散的白汽,所有元素在公共媒体的屏幕里被无限放大。标题是编辑部加的,一行宋体字刺入眼底:
「暮色微芒|初冬夜,总有人点燃属于明天的灯芯」
图片下方标注着小小的作者名:摄影-吴羽(见习)
文字还在喋喋不休:“牛逼啊小羽子!官方盖章!全校都看见了!卧槽这拍的……绝了!跟电影海报似的!”他兴奋地用油乎乎的手拍吴羽的肩膀。
徐善端着水杯踱过来,看着那标题,轻“嗤”一声:“‘点灯芯’?呵,凡眼难窥冻土下春芽的蓄势。编辑部皮相尚可,内核未逮神髓。”他晃了晃水杯,水光潋滟地映着屏幕上那张照片,“倒是这署名……‘摄影-吴羽’……”他拖长了调子,看向吴羽,“孤光已显,‘微芒’自有燎原时。羽卿,感觉如何?”
吴羽没说话。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冰冷的蓝色调被无数人点开,看着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和“摄影”二字排列在一起。没有喜悦的尖叫,没有虚浮的得意。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实在的感觉,沉沉地落在胃里,又带着点细微的震颤浮上喉头。
心口那片冻得硬邦邦的荒原上,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轻轻撬开了一条缝隙。缝隙极小,却有风吹了进来。
他扭过头,目光下意识寻找那个沉默角落。耗子还坐在电脑前,屏幕上依然是建筑图纸复杂的线条。他没有看过来,仿佛那喧嚣的推送与他毫无干系。只是在点击鼠标的间隙,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空气里只剩下文字夸张的喧哗和屏幕的光。
吴羽走到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桌上那台老旧冰冷的索伲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