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晨霜在玻璃上凝成细碎的冰晶,将窗外灰蒙的天空割裂成模糊的光斑。艺教楼暗房厚重的隔音门后,是恒定的嗡鸣、刺鼻的药水味和永不熄灭的红灯世界。一个月前的吴羽闯入这里时,像个误入禁忌之地的窃贼,连空气都带着审判的意味。如今,他站在一排缓慢摇动的显影盘前,手指稳定地捏着镊子夹子,动作带着一种经过打磨的精准。
索伲相机依旧老旧,但在他手中已不再仅仅是忐忑的源头。耗子笔记里那些曾如天书的构图几何、光影定律,仿佛被“咔嚓”声中积累的数百张废片反复拓印,逐渐在他眼底成型。他不再只靠“饥饿感”的本能莽撞,而是学会了预判光线流淌的方向,捕捉动态中最具张力的瞬间几何节点——就像耗子调试的模型倒角,微妙的平衡支撑起画面结构的力量感。沈航冰冷的“待观察”三个字,成了时刻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逼着他榨干每一分学习的可能。
身旁的李明学长正整理着成卷的底片夹,瞥了一眼吴羽熟练的操作和显影盘中一张构图严谨、光影层次分明的校园滑板少年腾空瞬间的样片(虽然还是用老索伲拍的),点了点头,难得开口:“这张…景深压住了背景干扰,主体的动势抓得不错。速度感出来了。”声音还是沙哑,但语气里少了几分初见的审视,多了一丝认可的意味。
吴羽微微抿了下唇,压下心头一丝细微的波动:“参数调了很久,试了十几次。”不再是考核台上语无伦次的模样,陈述简短而清晰。他将另一张完成定影的照片用夹子挂起晾干——一张图书馆阅览室内景的抓拍:冬日午后的阳光穿透高大的玻璃窗,光束精确地切割开层层书架,落在一位伏案老教授的银发和白纸黑字间,背景里埋头读书的学生模糊成温暖的虚化色块。技术层面无可挑剔,光影分割服务于静谧的阅读氛围,是耗子笔记里的精髓。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楚辞的身影,这是他对自己边界的重新界定,一种无声的回答。
暗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探进一张素净清雅的脸庞——是张璐。她扫了一眼,轻声对李明说:“学长,楚辞让我问问,上次社团活动的人文街拍素材全拿过来了吗?她那边要整理。”
李明朝角落里一个已经整理好的文件盒扬了扬下巴:“在那儿了。”
张璐正要过去拿,目光不经意扫过吴羽挂起的那张图书馆样片。“咦?”她脚步顿住,仔细看了看,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的欣赏,“这张光影氛围真好……吴羽你拍的?”她转向吴羽。
“嗯。”吴羽应了一声,有点不适应这突然的关注。
“真厉害!”张璐毫不吝啬地夸赞,“才一个月,感觉进步好大啊!难怪楚辞都说……”她意识到什么,突然顿住,吐了吐舌头,抱起文件盒快步溜走了。那句没说完的话,像一粒微小的石子投入吴羽的心湖,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楚辞说什么了?他不敢去深想。
傍晚,摄影社的月度作品交流会在稍大些的活动室举行。投影仪的光打在幕布上,沈航一如既往地坐在主位,旁边是老社员们。见习成员们的作品被一一展示、点评。
当吴羽那张图书馆阅读光影片出现时,活动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哦豁”和肯定的轻叹。沈航盯着幕布看了一会儿,锐利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吴羽:“这张。景深控制精确,光线引导自然,主体和环境的关系处理得很干净。看得出下了功夫。”他顿了顿,虽然还是一张冷脸,但嘴角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一丝松动,“捕捉图书馆的‘静’意,比你之前瞎拍的‘乱’影强多了。说明会动脑子了。”
这已经是沈航能给出的、相当高的评价。坐在靠后位置的文字激动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徐善,徐善则摇着那始终不存在的折扇,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破壁之光,终有初芒。善哉,善哉。”耗子坐在吴羽旁边,指尖在腿上随意点着,那是他看到满意结构设计时的细微习惯。
轮到吴羽上交的、根据临时任务衍生的另一组照片——他在校内旧工坊区拍摄的一组冬日作业场景。不再是《孤灯》那种沉重的本能捕捉,而是冷静观察下的构图叙事:冰冷蒸汽中专注焊接的侧脸,金属零件上凝结的霜花特写,巨大工业窗框分割下逆光调试设备的渺小身影……技术稳健,主题清晰。
沈航没多说什么,只问:“这组主题是你自己定的?”
“是。”吴羽点头,“看到……觉得光影很适合表达那种温度对比。”
“想法还行。执行度尚可。”沈航结束了点评,但那种“还行”和“尚可”,在吴羽听来,已远胜当初的冰冷批判。
会议结束,人群散开交流。吴羽低头收拾相机包。一个清浅的阴影落在他的桌角。
他抬头,撞进楚辞清亮的眼眸里。
一个月的时光仿佛在她眼底沉淀了一层薄霜,但不再是他最初恐惧的那种彻底疏离的冰冷。她抱着几本相册和资料(里面或许就有新一期的诗社作品集)。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照片拍得挺好。”她率先开口,声音像清泉敲击玉石,平静,却带着一丝温度,“特别是工坊那组。光影的选择有想法。”目光落在吴羽的脸上,坦然而温和。没有刻意的亲近,更无半点旧事重提的痕迹,只纯粹是关于摄影的、一种专业人士间的评价。
那微小的涟漪终于扩散开,变成一圈可以感知的暖流。所有的挣扎、恐惧、进步的苦涩和小心翼翼划下的界限,仿佛都在这一句“拍得挺好”中得到了某种无声的确认。
“……谢谢。”吴羽喉咙有些发紧,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看了……看了些书,试了些方法。”
“嗯。”楚辞微微颔首,清澈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似乎蕴藏着一种了然,以及……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欣赏?仿佛是冰雪初融下,探头的第一缕嫩芽。“加油,见习期不容易。”她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点点弧度,如同冰层折射阳光稍纵即逝的微光,短暂却真切的。“下期社刊的插图,想找几个见习社员合作主题拍摄,你有兴趣可以看下通知。”
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界限,而是基于能力和认同的……可能性之门,悄然打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说完,她没有再等吴羽回应,便抱着资料,转身融入了门口离开的人流中。背影依旧挺直清瘦,步伐坚决。但吴羽怔在原地,相机包的带子几乎要从脱力的指间滑落。她那句“加油”和随意的转身,像带着温度的雨水落在他龟裂的心田,融化着顽固的坚冰。
耗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侧,眼神平静地看着楚辞消失的门口,又扫了一眼吴羽还停留在幕布上未收回的工坊照片。
“不错。”耗子开口,依旧是极简风格,却指了指幕布照片上一个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在巨大机械缝隙中顽强生长的藤蔓嫩芽,“这个点再暗部压一点,细节会更清晰有力。”他的评价点,一如既往地落在最细微的技术关节上,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破冰”从未发生。
灯光渐次熄灭,活动室重归寂静黑暗。月光和远处路灯光交汇着,在空荡的地板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吴羽默默收好相机,跟着室友们走出大楼。
门外寒风凛冽,吹动枯枝发出呜咽。但吴羽深吸了一口冬夜冰冷的空气,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舒畅。仿佛卸下了一块背负已久的巨石,又在原地长出了嫩草般的希望。
进步确凿无疑,前方的路虽然狭窄而充满挑战(“三个月见习期”、“插图合作”),但那道曾被关死的门扉之后,属于楚辞的、清冷却也清澈的光,终于不再只是遥远冻结的星辰。光影渐融,寒冬深处,似乎也悄悄埋藏着春意萌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