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刊插图的合作通知像一枚投入深湖的石子，在吴羽心间激起圈圈涟漪后，沉入平静水面下的无声期待。他没有立刻报名——那份通知贴在活动室角落的布告栏上，字迹工整，如同楚辞本人清晰的界限——但他经过时总会放慢脚步，目光在上面逡巡，仿佛能穿透纸张，窥见那个合作项目可能的模样。
初春的风已撕开寒冬最后一丝顽固，带着泥土解冻的腥甜和草木萌动的气息，吹软了校园的筋骨。柳枝抽出鹅黄嫩芽，在尚显料峭的风中怯生生地摇曳。艺教楼前，几株早开的金色玉兰仿佛憋了整个冬天的劲儿，骤然抖落褐色苞片，将满树如蜡雕琢的花朵毫无保留地捧向初暖的天光。
摄影社暗房的节奏依旧稳定，红灯下晃动的显影盘映着吴羽日渐沉着的侧脸。他在尝试一种新手法——多重曝光。耗子的笔记本摊开在工具架一角，摊在讲解“动态叠加与虚实互文”那页。他试图将柳枝摇曳的虚影层叠在玉兰凝固的剪影之上，捕捉初春动静交织的矛盾张力。失败了几次，画面混沌一片，但他紧抿嘴唇，指尖稳定地调整着曝光参数，眼中没有焦躁，只有专注的思索。那张曾经承载着巨大耻辱和不安的照片夹子，如今安静地躺在抽屉深处，封存着一个跌跌撞撞的过往。
“不错，”李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鼻音（他似乎有些感冒），目光落在吴羽刚刚夹起晾干的一张试验片上——飘渺的柳丝轮廓覆盖在几朵特写玉兰的花瓣脉络上，虽然虚实关系略显生硬，但那份尝试的锐意和方向感是鲜明的。“对‘动静’的理解有点意思了，再磨合一下参数和按下快门的时机。”
吴羽点了一下头，低声道：“谢谢学长。”这份平稳的交流里，已没有当初的惶恐。
傍晚时分，天光沉淀为柔和的青灰。吴羽背着相机包走出暗房，鼻息间尚残留着定影液的气味，却又被湿润温暖的春风包裹。他低头查看着相机预览屏里的玉兰特写，指尖滑动，分析着光线的入射角。
就在这时，两个女生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像风里的柳絮。
“……周末诗社采风安排确定了没？”是张璐的声音，带着点组织者的活力。
“嗯，”一个清冷又平静的声音回应，“樱花大道。花期预测是下周中，但花苞状态已经很好，雨后初晴那会儿去，有新叶的翠绿做底，花苞映着水珠，晨光角度也适合。关键是——”楚辞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那份破土欲出的生机，《早樱序》里写的‘蕊初破壳，光犹凝蜡’，这个意象我想试着现场捕捉……”
樱花大道？！
吴羽的脚步猛地僵住了。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感。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他几乎能闻到那晚空气里弥漫的、混合了花香和巨大羞耻的气息。他几乎能看见那张月光下的侧影，在自己手中颤抖、滑落，最后“咔哒”一声锁进耗子的抽屉。
“轰——”一阵强烈的耳鸣淹没了外界的声音。楚辞和张璐的谈话仍在继续，她们似乎在讨论器材选择和构图，但那些字句破碎而遥远。吴羽僵在原地，指关节紧紧捏着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捏得发白。
一种久违的、巨大的恐惧和抗拒感，如同暗流汹涌的潮水，瞬间卷土重来，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面冲击得七零八落。他甚至能感觉到后背冒出了冷汗。去那里？以“合作者”的名义？再次举起相机，对着那片盛开的、与羞耻记忆紧密相连的樱花，面对那个曾被他用镜头亵渎过宁静的人？
不可能！
理智在尖叫着逃离。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转向旁边通向小花园的另一条小路，几乎是逃离般地背对着声源方向快步走去。他把自己隐藏在稀疏的灌木篱笆后，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相机成了此刻最沉重的负担，勒得他肩膀酸痛。
“吴羽？”一个略显慵懒却带着洞悉一切意味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吴羽吓得浑身一激灵，转头看去。徐善不知何时踱到了这条小径上，手里捻着一枚初发的嫩柳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精光闪烁。“行色如此仓皇，所避何‘锋’？莫非……这拂面杨柳风里，藏着斩断羽翼的无形剑？”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特有的洞察力，像是直接穿透了吴羽仓促砌起的壁垒，点中了那根流血的刺。吴羽脸色发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善的目光落在吴羽下意识护在胸口的相机上，又投向樱林的方向（虽然被楼宇遮挡了），微微挑眉。“呵，”他轻嗤一声，将嫩叶弹开，“‘旧地伤禽惊弓影，新境疏光怯振翎’？羽卿啊羽卿，你今日这‘光’，到底是怕拍进去，还是怕被照出来？”
他摇了摇不存在的折扇，悠悠吟道：“‘蕊破壳’，尚需破胆方见光；‘凝蜡’易碎，恰因暗里埋寒冰。去与不去……你这快门，自己掂量，但此‘冰’，终须自身化。”说完，他也不待吴羽回应，施施然迈步，率先朝着樱花大道的方向，悠哉游哉地踱去，那背影仿佛一帧在春日暮色里徐徐展开的古画。
吴羽僵立在原地，徐善的话像冰锥，精准地刺进他极力掩盖的脓疮。那句“旧地伤禽惊弓影”，戳破了他的恐慌；那句“新境疏光怯振翎”，点明了他与获得“合作”机会之间的怯懦。“自身化”……意思再明白不过：这心结，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解。
暮色更沉了一些。寒意随着夜风悄然潜入。他抱着相机，像抱着一块冰凉的礁石，独自立在春水初生却暗流涌动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