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风雪寒冷刺骨,破旧的营帐里面,谢苓衣着破烂地蜷缩在肮脏的干草堆上。
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沉重的铁链锁住了,浑身的皮肉几乎都被打烂了。
有些伤口已经化脓,散发出难闻的恶臭,甚至还有些蛆虫在里面蠕动。
帐外传来北漠士兵粗野的叫骂和笑声,中间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胡人语言。
他们偶尔会掀开帘子,要么朝她脸上吐口水,要么鞭打羞辱她一番,然后大笑着离开。
阶下囚,败军将,连条狗都不如。
真狼狈啊。
她想。
犹记当年金戈铁马,她一身银甲,手持长枪,曾于十万大军之前,斩下北漠主帅首级。
可现在,她只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俘虏,但她还不想死。
死,多容易啊。
只要咬断舌头,很快就能解脱了。
可她不甘心。
数万将士的仇还没报。
她还没有为弟弟谢翊扫平北漠和东藩的威胁,让他安安稳稳地坐稳那个龙椅。
她……还没有嫁给崔盛。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曾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说要等她凯旋,便十里红妆,娶她为妻。
“阿姐,等你回来,我亲自去城门接你。”
弟弟稚嫩又依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阿苓,此战凶险,务必保重自己。我……等你。”
崔盛眼中的担忧与深情,曾是她最大的慰藉。
可这些温暖的幻影,很快就被肋下传来的剧痛撕得粉碎。
但她不能死,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相信弟弟和崔盛,一定会来救她出去的。
谢苓勉强想笑一下,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这个时候,帐帘被一只手轻轻掀开了。
一个人背着风雪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这人也穿着北漠人的衣服,穿得虽然不算好,但比起谢苓来说要干净整齐得多。
谢苓警惕地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竟然是她的死对头林稚鱼。
林稚鱼脸色非常憔悴,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和当年那个凭才学力压她这个公主,成为京城第一贵女的模样完全不同。
她手里拿着一个水囊和一块硬邦邦的麸饼,小心翼翼地走到谢苓面前蹲下身。
谢苓看着她,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林稚鱼苦笑一声:“笑话你?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资格笑话你?”
她把水囊和麸饼放在谢苓面前的干草上,但谢苓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林稚鱼被看得不自在起来,语气也尖锐了些:“怎么,不吃我的东西,是嫌弃我脏吗?”
谢苓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既没有通敌卖国,也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
她的话里听不出半分虚假。
林稚鱼一下子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只剩下一口气的女人。
忽然觉得以前和她的明争暗斗,都像一场天大的笑话。
她喃喃自语道:“是啊,都是为了活下去。”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起来:“你为了你的好弟弟,能够为他披上战甲上阵杀敌,为他镇守国门。”
“我为了二皇子,替他出谋划策,为他笼络人心。”
她抬起头惨淡一笑,泪水终究没忍住,落了下来。
“谢苓,你明不明白,我们两个人,其实都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傻瓜。”
谢苓眉头一皱,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林稚鱼擦干了泪痕,继续说:“科举舞弊案中,我被我的好姨母柳贵妃当成弃子,流放边城,在路上被北漠人掳走,献给了北漠王。”
她停顿了一下,残忍的继续说道。
“而你,你还不知道吧?你这场仗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为什么你的粮草迟迟不到?为什么你的行军路线会被敌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谢苓的瞳孔骤然一缩,她死死盯着林稚鱼,心里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皆因你的好皇弟,同你那未婚夫崔盛——”
“是他们,联手将你卖了。”
谢苓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不可能!”她嘶声力竭地嘶吼着,铁链发出巨响。
林稚鱼眼中掠过一丝怜悯:“不可能?”
“功高震主啊,殿下。你的兵权、你的声望,早已碍了他们的路。”
“陛下只需一个顺从的皇姐,而非功盖天下的战神;崔丞相所要的,也是一个温顺的妻子,而非能随时压过他的女人。”
“所以你,非死不可。”
整个世界瞬间变得无声,谢苓耳中嗡鸣,只看得见林稚鱼嘴唇一开一合。
她想起了那些与她同生共死的将士。
出征前,他们还在嚷嚷着,等打了胜仗,回京领了赏,要给家里的婆娘和娃儿买新衣裳。
还有几个年轻的亲卫,约好了要来她的长公主府,一起过元宵,看花灯。
然后……
是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埋伏。
是数倍于己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的亲卫们为了护住她,一个接一个被砍倒在地,血溅黄沙。
她记得那个叫魏靖川的护卫,平时总是沉默寡言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影子。
可那天,他为了护她,浑身被砍了几十刀,最后整个人都被劈得血肉模糊,却依然用身体死死挡在她身前。
原来……
难道他们的死,是被自己用命守护的君主,从背后捅了最致命的一刀!
她不信!那个从小跟在她身后,软软糯糯喊着“阿姐”的弟弟,怎么会变得如此狠毒。
她不信那个与她山盟海誓的崔盛,会亲手将她推入地狱。
“不……”
就在这时,帐帘被粗暴地一把掀开。
北漠王带着一身酒气,狞笑着闯了进来。
“哟,小美人还挺有精神的嘛。”
他色眯眯的目光,在谢苓破烂的衣衫上游走。
林稚鱼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挡在了谢苓身前。
“大王!她……她身上有伤,还有病,会过了病气给您的!”
“滚开!”
北漠王不耐烦地挥手,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林稚鱼脸上。
林稚鱼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渗出鲜血。
北漠王一步步逼近,伸手就要去撕扯谢苓的衣服。
“你敢碰我,我杀了你!”
谢苓眼中满是恨意,她猛地抽出藏在发间的一支断簪抵住北漠王的喉咙。
北漠王见状,丝毫不惧。
“杀了我?”
“哈哈!你还以为自己是大邺的女战神吗?”
北漠王蓦地一脚踢在谢苓的小腿上,谢苓本就虚弱的身子应声而倒,重重砸在地面上。
林稚鱼赶紧上前去扶住她。
北漠王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嗤笑道。
“我劝你识趣点,我还能让你死得轻松点。你的好弟弟、你的好未婚夫,可是天天盼着你早点死呢!”
“只要把你的人头送到大邺边城,就会送来粮食万担,黄金万两呢!”
轰隆一声,谢苓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席卷而来。
原来,林稚鱼说的竟然是真的!
她所有的坚持和付出,都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她猛地喷出一口心头血,染红了身前的雪地。
北漠王见她失神,猛地扑了上来。
“殿下,快走!”
林稚鱼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死死抱住了北漠王的大腿。
“找死!”
北漠王暴怒,拔出腰间的弯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林稚鱼的后心。
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谢苓脸上。
热的。
腥的。
林稚鱼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谢苓的瞳孔猛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跳几乎都停滞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林稚鱼的口鼻中涌出,那双在诗会中大放异彩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
“为什么……”
林稚鱼的脸上,却露出一种解脱的笑。
“我……我早就不想活了……”
“若有来世……我再也不要……为别人做嫁衣……”
北漠王一脚踢开林稚鱼的身体,狞笑着再次向谢苓扑去。
谢苓眼底划过一丝狠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用那根断簪,狠狠刺进了北漠王的眼窝!
“啊——!”
北漠王发出凄厉的惨叫,抽出随身的佩刀,一下捅进了谢苓的腹部。
剧痛没有让谢苓停下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簪子更深地捅了进去,直没至柄!
大邺的长公主,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价值!
北漠王沉重的身躯倒在地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谢苓用望向南方,望向那片她用血肉守护的故国山河。
那里是她的家,也成了她的坟。
谢翊,崔盛……
若有来生……
我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她的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再次睁开眼。
耳边,是靡靡的丝竹之声。
鼻尖,是清雅的熏香,还有醇厚的酒香。
身上披着温暖柔软的锦袍。
她缓缓坐起身,看向眼前……
金碧辉煌的宅邸,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一派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