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脱缰的野马,在黄昏的城市街道上疯狂疾驰,引擎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咆哮,一次次险险地擦过其他车辆,引来一片刺耳的喇叭声和司机的怒骂。
车内,傅承烨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被苏晚指甲划出的那几道细微血痕,此刻火辣辣地疼,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刚才那场彻底失控的、丑陋至极的表演。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却丝毫无法映入他空洞的眼底。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苏晚最后那张泪流满面、充满了无尽悲愤和绝望的脸。
只剩下她嘶吼出的那些字字诛心的话。
“是你亲手签下离婚协议那一晚留下的!”“是你傅承烨酒醉后强迫我的结果!”“是你自己都不要的垃圾!”
……
强迫……
垃圾……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切割,带来令人窒息的剧痛和前所未有的羞耻感。
那一晚……
破碎的、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了囚笼的猛兽,疯狂地涌入脑海,变得清晰无比。
是的,他签完字后,心情极度烦躁,确实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回到那个已经没有了她的温度的别墅,似乎……确实在极度混乱和酒精的麻痹下,在半强迫的状态下,和她……
他当时甚至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羞辱性的怒气,完事后便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仿佛她只是一个没有温度的物件。
而第二天醒来,宿醉头痛,他对那段混乱的记忆只剩下模糊的片段和深深的厌恶,甚至不愿去回想和确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不过是结束一段失败关系时,最后一点令人不快的纠缠。
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那一夜竟然会留下一个孩子!
一个被他斥为“野种”、被他用最肮脏的语言羞辱的孩子!
竟然是他自己的骨血!
而他,都做了些什么?
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他用一纸冰冷的协议将她赶出家门,让她净身出户,流落街头!
在她因为孕反而痛苦不堪、挣扎求生的时候,他派人拿着钱去羞辱她,怀疑她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在他终于找到她时,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怀疑她的清白,甚至粗暴地动了手!
“砰!”
傅承烨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昂贵的真皮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车身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残忍地拧搅,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悔恨和铺天盖地的自我厌恶,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冰冷刺骨,无处遁形。
他一直以为,在这场婚姻里,他是施舍者,是掌控一切的人。他厌烦她的温顺和无趣,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付出和隐忍,从未真正将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看待过。
他甚至觉得,离婚是对彼此的一种解脱。给她一笔钱,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可现在,血淋淋的真相被撕开,他才惊觉自己有多么的眼瞎和愚蠢!
他亲手弄丢了一个怎样的女人?
一个有着惊人设计才华、却为了这段婚姻默默隐藏了三年光芒的女人!一个在他冷漠忽视和家族压制下,依旧独自承受了所有的女人!一个怀着他的孩子、却宁可独自在贫民窟里挣扎求生、也绝不向他低头的女人!
而他,不仅弄丢了她,还用最残忍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羞辱她,甚至……差点亲手毁了自己的孩子!
“野种”……
他当时是怎么能说出这两个字的?!
想到这里,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口涌上强烈的恶心感。傅承烨猛地踩下刹车,将车粗暴地停在路边,推开车门冲下去,扶着路边的树干,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生理性的泪水和全身的痉挛。
这不是孕吐。
这是报应。
是他良心被彻底拷问时,最直接最剧烈的生理反应。
他瘫软地靠在冰冷的树干上,额头抵着粗糙的树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昂贵的西装外套滑落在地,沾上了污渍,他也毫无所觉。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渲染开来。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照亮了他苍白如纸、写满了痛苦和悔恨的英俊脸庞。
他该怎么办?
他现在该怎么办?
冲回去,跪下来求她原谅?告诉她他错了,他后悔了,求她回来?
不……她不会信的。她看他最后的那眼神,已经没有了恨,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和绝望,那是心如死灰后的漠然。他伤她太深,深到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而且,他有什么资格求她原谅?他带给她的那些伤害,那些羞辱,岂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平的?
巨大的无力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也有他傅承烨无法掌控、无法弥补的事情。
也有他倾尽所有财富和权力,也换不回来的珍宝。
他失去她了。
是真的……彻底失去她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商业上的失败都要让他感到挫败和……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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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色”工作室。
一地狼藉的颜料渐渐干涸,凝结成丑陋斑驳的色块,如同此刻室内凝滞沉重的气氛。
苏晚瘫坐在地上,冰冷的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入骨髓的疲惫。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胃里依旧在不依不饶地翻腾着,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抽搐。
顾言小心翼翼地清理开她周围的玻璃碎片和颜料管,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未褪的惊悸:“苏晚……你还好吗?先喝点水……”
他的手腕处有一片明显的红痕,是刚才被傅承烨推开时撞到的。
苏晚的目光落在那片红痕上,鼻腔猛地一酸,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对不起……顾先生,连累你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力和歉意。
“别说这种话!”顾言连忙打断她,语气坚定而温和,“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人……他简直是个疯子!”
他看着苏晚苍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怜惜。他无法想象,她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让那个男人如此理所当然地跑来羞辱和伤害她。
“你……”顾言犹豫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怀孕了?而且……是那个人的?”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闭上眼,浓密濡湿的眼睫如同折翼的蝶,脆弱地颤动着。半晌,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顾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已经猜到,但亲耳证实,还是让他感到无比的震惊和……愤怒!
那个男人,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他在对一个孕妇施暴!用那么恶毒的语言!
“这个混蛋!”顾言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温文尔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鲜明的怒意。他看着苏晚,眼神变得无比认真和坚定,“苏晚,你听我说。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今天能这样闯进来,明天就可能去你的住处骚扰你!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危险了!”
苏晚猛地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恐惧。
顾言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她。
是的。傅承烨知道了。以他那种偏执霸道的性格,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今天能如此失态疯狂,下一次,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不能让宝宝陷入任何危险之中!
一种强烈的、保护幼崽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悲伤和疲惫。
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因为急切而带着颤音,“我得走……我不能待在这里……”
“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顾言按住她颤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听我的安排,好吗?我在郊区有一个朋友空置的老院子,很安静,也很隐蔽,他绝对找不到那里。你先去那里住下,安心养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看着苏晚眼中闪烁的犹豫和不愿再麻烦他的抗拒,抢在她开口前继续说道:“苏晚,别拒绝!这不是施舍,这是我们作为合作伙伴,作为……朋友,应该做的!你的安全最重要!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孩子……
这两个字,瞬间击中了苏晚最柔软的软肋,也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断。
她不能再犹豫,不能再软弱了。
她抬起头,看向顾言真诚而焦急的眼睛,终于不再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好……谢谢你,顾言。”
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顾言当机立断,立刻起身,“我帮你简单收拾一下,重要的东西带上就行。其他的,以后再说!”
苏晚撑着虚弱无力的身体,强迫自己站起来。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刚刚给她带来希望和温暖、此刻却一片狼藉的地方,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她走进里间,拿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将笔记本电脑、数位板、还有一些最重要的手稿和证件飞快地塞了进去。动作因为虚弱和急切而有些踉跄,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停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上。她打开盒子,里面是那支显示着两道红杠的验孕棒,和那几张皱巴巴的、代表着她最初挣扎求生的零钱。
她的指尖在那支验孕棒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盒子盖好,郑重地放进了帆布包的最里层。
这不是耻辱的证明。这是她战斗的理由。
做完这一切,她拉上拉链,将包背在肩上。虽然身体依旧虚弱,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迷茫和泪水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涅槃般的清醒和坚定。
“我好了。”她走到外间,对正在快速清理痕迹的顾言说道。
顾言看着她,微微一怔。眼前的苏晚,似乎和几分钟前那个崩溃无助的她判若两人。虽然依旧脆弱,但那脊梁里,仿佛注入了一种钢筋般的韧性。
“好,我们走。”顾言点点头,迅速锁好工作室的门,带着苏晚,从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黑色的SUV融入夜色,朝着与城市中心相反的方向驶去。
车上,苏晚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荒凉的夜景,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宝宝,别怕。
妈妈会保护你。
无论如何。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也绝不会,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