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老旧的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微弱却清晰。
那扇斑驳的、油漆剥落的木门,缓缓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傅承烨挺拔的身姿立在门外,昂贵的西装革履与周遭破败昏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如同天神误入贫民窟。他下颌微抬,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准备迎接忏悔和乞求的冰冷优越感,目光如炬地投向门缝后的阴影。
然而——
预想中那张苍白病弱、写满后悔与泪痕的脸并没有出现。
门缝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眼睛。
一双极其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睛。
没有泪光,没有哀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像是暴风雪过后荒芜的冰原,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空茫。
紧接着,他才看清眼睛的主人。
苏晚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显小的旧棉布连衣裙,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她的脸色确实很苍白,是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白,嘴唇干裂起皮,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额角细密的、因为低烧未退而渗出的虚汗。
她看起来很虚弱,扶着门框的手指纤细苍白,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脱力倒下。
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折过、看似柔弱却死死扎根在悬崖峭壁上的韧草,有一种绝不弯折的倔强。
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门缝后,隔着短短的距离,平静无波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且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傅承烨准备好的所有冰冷的嘲讽、居高临下的诘问、甚至施舍般的“原谅”,在这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注视下,竟然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一种强烈的、脱离掌控的失控感,再次猛地攫住了他。
这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
她应该哭,应该后悔,应该像以前一样,用那种小心翼翼、带着恐惧和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你……”傅承烨的眉头死死拧紧,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和紧绷,试图重新夺回主导权,“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嫌恶地扫向门内那个狭小、简陋、虽然被简单收拾过却依旧难掩破败的客厅。空气中似乎还漂浮着灰尘和霉味,混合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药味,让他极度不适。
苏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因为他的开口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是极其平淡地、用那嘶哑干涩的声音反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傅先生,有事?”
傅——先——生?
这个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傅承烨的耳膜,刺得他心脏猛地一缩。
她以前叫他什么?即便是在他们关系最冰冷的时候,她也会低眉顺眼地、带着敬畏地喊他“承烨”,或者更疏离的“傅总”。
而现在……傅先生?
彻头彻尾的、对待陌生人的称呼。
傅承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心底那股无名火轰地燃起,烧掉了最后一丝耐心和那点莫名的情绪。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要挤进那狭窄的门缝。
“苏晚,你闹够了没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和质问,“玩这种离家出走、净身出户的把戏,很有意思?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
“傅先生。”
苏晚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嘶哑,却清晰地打断了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尽管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都耗费了她不少力气,额角的虚汗更多了。
“离婚协议,我们已经签了。”她一字一句,说得异常缓慢清晰,确保每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进对方的耳朵里,“白纸黑字,具有法律效力。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她顿了顿,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却冰冷刺骨的嘲讽。
“我住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不劳傅先生费心。”
与你无关。
不劳费心。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傅承烨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和掌控欲上!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女人,怎么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她怎么敢说“与你无关”?!
“苏晚!”傅承烨猛地伸手,似乎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带着失控的怒意。
苏晚却像是早有预料,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秒,极其迅速地往后微微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的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本能的排斥和厌恶。
那只苍白纤细的手,依旧稳稳地扶在门框上,纹丝不动。
傅承烨的手抓了个空,僵硬地停在半空中。这个明显的、带着嫌弃意味的躲避,像一桶油,狠狠浇在了他心头的怒火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胸膛因为怒气而微微起伏,眼神锐利如刀,试图剖开她这副冰冷平静的伪装,“耍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不就是为了钱吗?说!要多少?开个价!拿了钱,立刻跟我回去!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丢人现眼!”
他认为自己终于撕开了她的假面,找到了她真正的目的。是了,她闹这么一出,不就是嫌之前协议里给得不够多吗?想要更多?可以!他傅承烨给得起!只要她乖乖回去,继续扮演那个安分守己、不会给他惹麻烦的傅太太!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等待着看到她眼底闪过一丝贪婪,一丝动摇,或者一丝计谋得逞的慌乱。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苏晚听完他这番带着巨大羞辱意味的话,脸上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只有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那抹冰冷的嘲讽似乎加深了一些,浓得化不开。
她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自嘲,又像是彻底看透了什么的悲凉。
“傅承烨,”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直到现在,你还是觉得,我离开你,是为了钱?”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价值不菲的西装,扫过他手腕上那只限量版的奢华腕表,扫过他身后严阵以待的律师和助理,最后重新落回他因为怒意而有些扭曲的英俊脸庞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可怜又可悲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
“你是不是觉得,你傅承烨,你傅家的财富,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必须匍匐跪拜、求之不得的东西?”她微微歪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和疑惑,“甚至值得我苏晚,用自己的尊严、婚姻、甚至整个人生去换?”
傅承烨被她这番话和那种眼神钉在原地,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竟一时无法反驳。
“我告诉你,”苏晚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虽然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你那些钱,你傅家的一切,在我眼里,现在连这地上的灰尘都不如!”
她伸手指了一下门口积着污垢的地面。
“拿着你的钱,和你高高在上的施舍感,滚出我的世界。”她的目光冰冷如淬火的寒铁,直直刺向他,“我苏晚就算饿死、冻死、病死在这间破房子里,也绝不会再回头,看你傅承烨一眼!”
字字诛心!
句句见血!
傅承烨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门后那个女人,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怒、羞辱和强烈失控感的狂潮,瞬间将他吞没!
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好!好!苏晚!你很好!”他气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连说了几个“好”字,每一个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嗜血的寒意,“你有骨气!你有尊严!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在这贫民窟里撑多久!”
他猛地收回手,指向苏晚的手指因为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
“别到时候活不下去,又像条狗一样爬回来求我!那时候,我绝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恶毒的、充满诅咒的话语,如同毒箭般射向门内那个单薄的身影。
然而,苏晚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他那些恶毒的话,只是无关紧要的耳旁风。
直到傅承烨说完,因为愤怒而急促喘息时,她才再次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说完了吗?”
“傅先生,请离开。”
“你挡着我的门了。”
逐客令。冰冷,直接,不带一丝转圜余地。
傅承烨彻底僵住。所有的怒火、羞辱、咆哮,像是撞在了一堵冰冷坚硬的、无形的高墙上,被反弹回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痛!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从未有过如此彻底的失控!
他死死地盯着苏晚,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毒液。如果目光能杀人,此刻苏晚早已千疮百孔。
半晌,他猛地收回目光,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说完,他决然转身,带着一身几乎要实质化的熊熊怒意和冰冷寒气,大步流星地朝着楼下走去。皮鞋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沉重而响亮的“咚咚”声,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都踩进这肮脏破旧的地面。
张维和助理被自家老板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场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低着头,匆匆跟上。
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楼道尽头。
砰!
楼下传来一声巨大的、似乎是车门被狠狠甩上的巨响,震得老旧的楼板仿佛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汽车引擎暴躁的轰鸣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咆哮,迅速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嘈杂的市井声中。
世界,重新恢复了安静。
破旧的楼道里,只剩下昏黄的光线和弥漫的灰尘。
那扇一直只开了一条缝的老旧木门,此时才被缓缓彻底推开。
苏晚依旧站在门口,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
直到楼下的车声彻底消失,她脸上那副冰冷平静的、无懈可击的面具,才瞬间碎裂开来。
“咳……咳咳咳……”
她猛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剧烈至极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单薄的身体因为这剧烈的咳嗽而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不得不伸出双手死死撑住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
额头上刚刚被逼回去的虚汗,此刻如同瀑布般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脸色由刚才强撑的苍白,迅速褪成一种骇人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
她猛地捂住嘴,冲回屋内那个狭小冰冷的洗手间,趴在马桶边,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呕——呕——”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痉挛和疼痛。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场耗尽心力的对峙中被抽干了。
她瘫倒在冰冷肮脏的地砖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
冰冷的泪,终于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狼狈地滑落。不是因为傅承烨的羞辱和离去,而是因为身体极度的不适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虚脱感。
刚才面对傅承烨的每一秒,都用尽了她全部的意志力。维持那副冰冷平静的表象,说出那些决绝的话,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精神。
现在,敌人走了,她再也撑不住了。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高烧未退而瑟瑟发抖,胃部的抽搐一阵紧过一阵。意识在痛苦的潮水中浮浮沉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阵剧烈的难受才稍微缓解了一些。
她挣扎着爬起来,用冰冷的自来水胡乱洗了把脸。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满脸水渍、眼窝深陷、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人。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却不再是刚才面对傅承烨时的冰冷死寂,也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反而燃着一簇幽暗的、却异常执拗的火苗。
一场高烧。一场对峙。一次彻底的了断。
她亲手斩断了所有的退路,也亲手……逼出了那个被压抑了太久、几乎快要忘记如何呼吸的、真正的苏晚。
她扶着洗手台,慢慢站直身体。尽管双腿依旧发软,胃里依旧翻腾,但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所有的不适。
走到窗边,她撩开那破旧窗帘的一角,向下望去。
楼下的街道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了那辆嚣张豪车的踪影,只剩下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和小贩的叫卖声。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只有她身体内部残留的冰冷和胃部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抽搐感,提醒着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傅承烨来了。又走了。带着他的愤怒和羞辱。
而她,还站在这里。
站在这个破败、冰冷、却完全属于她苏晚的领土上。
她松开窗帘,昏暗的光线重新笼罩住她单薄的身影。她没有再回到那冰冷的沙发,而是走到那个老旧的五斗柜前,拉开抽屉,重新拿出那块旧腕表,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金属冰冷的触感,和她掌心滚烫的温度形成鲜明的对比。
胃里依旧不舒服,那莫名的、持续不断的恶心感,像是一个模糊的预警,悄然盘旋在身体深处。
但此刻,苏晚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
她看着这间空荡破败的小屋,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路还很长。也很难。
但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最艰难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