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眠的指尖悬在一片流动的白光里。
她是梦司001，是所有“梦司”里资历最久的成员之一。眼前这片没有形状、没有方向的“虚白”，是梦司边界特有的领域，连呼吸都像是融进了这片柔软里，指尖划过的地方，会漾开细碎的星子，转瞬又落回无边的静谧中。这里是梦司的巡梦带，横亘在现实与千万个梦境之间，她每日的工作，就是在这里游走，轻触那些漂浮的“梦境”，确认它们安稳无虞。
有的梦境裹着暖黄，里面是个十岁女童，举着粉色棉花糖跑过旋转木马，糖丝沾在嘴角，跑起来时，棉花糖上的糖粒会轻轻落在她的发梢；有的浸着浅蓝，里面是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坐在海边礁石上，看着朝阳从海面一点点浮起，浪花漫过他的脚踝，他手里攥着半块贝壳，指尖在贝壳上轻轻摩挲；还有的染着淡粉，里面是个十六岁的女孩，把信封悄悄塞进课桌抽屉，信纸从信封里露出一点边，她捏着信纸角的手，指节都透着红。苏眠的白裙在虚白里轻晃，像一朵随波的云，裙摆扫过这些梦境时，会沾走一点细碎的光，又在抬手时轻轻落下，归还给那些正在发生的温柔。
手腕上的“守梦环”泛着柔润的蓝光，每触碰到一个梦境，环身便会映出一行轻浅的字，字里的温度和梦境里的情绪连在一起——触到女童的梦境时，蓝光会暖一点；碰到男人的梦境时，蓝光会凉一点。一切都和过去五年的每一天一样，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能听见那些梦境里，藏不住的心跳声。
苏眠抬手拂过一个飘着桂香的梦境，里面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把晒好的桂花装进布囊，布囊上绣着小小的桂花图案，老人的手指有些颤，却还是把桂花摆得整整齐齐。虚白中竟也飘进一丝甜意，那是梦者记忆里的味道，偶尔会从梦境的缝隙里漏出来。她轻声叹口气，想着再查完下一个，就能回梦司的休憩室，泡一杯带着虚白凉意的茶。
可指尖还没碰到下一个梦境，一股温软的力量突然裹住了她。
不是拉扯，是“裹携”，像被一团刚晒过太阳的云轻轻抱住，没有失重感，没有眩晕，眼前的虚白瞬间碎成了无数光点，又在下一秒，拼成了新的画面。等她再睁眼时，脚已经落在了实地上。
是间高中教室。
木质地板的纹理里藏着经年的阳光味，踩上去会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像在小声打招呼。窗外的梧桐叶绿得发亮，叶片叠着叶片，把阳光滤成了细碎的金雾，落在课桌上，刚好覆在一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练习册的页脚卷了边，上面写着两个字，笔尖的墨迹还透着点新。
教室里静极了，没有粉笔声，没有说话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轻得像落在湖面的雨。前排女生的发梢垂在肩前，发尾卷着一点弧度，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把她的头发吹得轻轻晃，她下意识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还沾着一点橡皮屑。讲台上站着个模糊的身影，手里捏着粉笔，却没在黑板上写什么，只是望着台下，像在等什么，又像只是融进了这份安静里。
苏眠低头看自己的手——还是那双沾着虚白凉意的手，白裙在满是蓝白校服的教室里，却不显得突兀，仿佛她本就该站在这里，是这个梦境里天生的一部分。她试着走了两步，鞋底蹭过地板的声音很轻，却能清晰地传到耳朵里，甚至能感觉到地板缝里藏着的细小木屑，带着点旧木头的气息。
她抬手摸向“守梦环”，环身的蓝光没有闪烁，却泛着一层淡淡的暖，像是在和这个梦境的能量呼应。她下意识想发动“归梦术”——这是所有梦司返回巡梦带的基础能力，只需指尖凝一点光，就能从任何梦境里抽离。可这次，指尖的光刚冒头就化了，像被温水融了的糖，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被“困”在这个梦里了。
就在这时，靠窗的第三排，一个男生动了动。
他背对着她，黑色短发软乎乎地贴在颈后，校服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露出一截红绳，红绳末端坠着块暗青色的石头，石头在光斑里泛着极淡的雾，像裹了一层月光。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指节轻轻蜷了蜷，笔杆在他指间转了半圈，又稳稳落回纸上，继续写着什么。然后，他缓缓转过头来。
苏眠的呼吸停了半拍。
男生的脸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层流动的纱，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唇线很软，还有一双很亮的眼睛，正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种“哦，你来了”的平和，像在等一个早就该出现的人。
可明明看不清脸，她却能感觉到他的“在意”——不是盯着，是“落在她身上”，像阳光落在花瓣上，轻得不会压坏，却又实实在在地裹着她。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同频，一下，又一下，慢得很安稳。
“你也在等下课吗？”男生开口，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树叶，直接落在她耳边，没有惊到教室里的任何声音，连前排女生的头发都还在轻轻晃。
苏眠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自己是梦司001？说自己是被强行裹进来的？眼前的男生太静了，静得像这个梦境本身，她怕一句话，就碎了这层柔软的壳。
男生见她不说话，也没追问，只是轻轻笑了笑——她看不清他的嘴角，却能感觉到那笑意，像落在心尖的羽毛，轻轻痒。他从桌肚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杯子，里面装着温水，杯壁上凝着一点水珠，他把杯子往桌边推了推，朝着她的方向：“要不要喝点水？这里的水，是凉的。”
苏眠没动，只是看着那个杯子。杯子上贴着一张小贴纸，是个简单的星星图案，贴纸的边角有点卷，像是贴了很久。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梦境里的一切都太“细”了——杯子里的水温、贴纸上的卷边、男生领口的红绳结，甚至是窗外梧桐叶落下的速度，都真实得不像梦。
就在她想伸手碰一碰杯子时，手腕上的“守梦环”突然烫了一下。
不是灼热的疼，是温温的烫，像被人轻轻捏了一下。下一秒，裹着她进来的那股温软力量突然消失了，眼前的教室、男生、杯子、光斑瞬间碎成了无数光点，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眨眼间就不见了。
她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虚白里。
苏眠踉跄着站稳，膝盖还在微微发颤，刚才被裹携的地方残留着淡淡的温度，像还被那团暖云抱着。她立刻抬手按在“守梦环”上，激活了紧急通讯，声音还有点发紧：“梦司001，遭遇未知梦境强行裹携，能力失控，请求立刻对接核心。”
通讯器里没有立刻传来回应，只有一阵细碎的电流声，像虚白里偶尔闪过的星子。过了大概十秒，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像浸了虚白的凉意，又带着一种莫名的穿透力：“001，终止巡梦，即刻返回梦司核心殿，雾临在等你。”
雾临是梦司的核心管理者。苏眠只在核心会议上见过一次她的形态——那是在核心殿的最高台上，一团流动的光雾里，隐约能看到女子的轮廓，长发及腰，衣袂翻飞，像用虚白织成的身影，没有具体的面容，却能让人感觉到极致的清冷与美丽，连声音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却字字清晰。
苏眠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向核心殿的方向走去。虚白在她脚下分开，形成一条透明的路径——这是核心梦司的专属通道，只有编号前10的梦司才能看见。一路上，她能看到其他梦司在游走，他们的身影在虚白里若隐若现，每个人的“守梦环”都泛着不同颜色的光，却都没有她刚才的急促波动。
大概走了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片璀璨的光——那是梦司核心殿。它不像尘世的建筑有固定的形状，更像一团凝聚的星光，外层裹着淡紫色的雾，里面隐约能看到无数层台阶，一直延伸到最高处的平台。苏眠沿着台阶向上走，每走一步，身上的白裙就亮一分，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的裙摆已经泛着淡淡的光，与核心殿的光芒融为一体。
最高台上，那团熟悉的光雾正悬浮在那里。
“梦司001，见过雾临。”苏眠躬身行礼，目光落在地面上，不敢直视那团光雾——这是梦司的规矩，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不能直视核心管理者的形态。
“抬起头。”雾临的声音响起，比通讯器里更清晰，却没有任何情绪，像虚白碰撞的声音，“把刚才发生的事，仔细说一遍。”
苏眠抬起头，视线落在光雾的轮廓上。她能看到光雾里有发丝在流动，像被风吹动的银河，还有衣摆的弧度，轻盈得像一片云。她深吸一口气，把从被裹携到脱离梦境的过程，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包括那个男生的穿着、领口的灵石，还有梦境里异常真实的触感。
说完后，光雾沉默了片刻。然后，一道淡蓝色的光从雾里飘出，落在苏眠面前——那是一块透明的晶石，里面正播放着一段数据，是她刚才被裹携时，“守梦环”自动记录的能量波动。屏幕中央，一条红色的曲线异常刺眼，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未知能量源，强度A级，无媒介裹携，目标：沈唤，17岁，市三中高三学生】。
“沈唤？”苏眠皱眉，“就是刚才梦里的男生？”
“是。”雾临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是近十年里，第一个能无媒介干扰梦司能力的人类。核心查过他的资料，父母在他十岁时因意外去世，跟着奶奶长大，半年前奶奶去世后，他独自住在老城区的房子里，表面上看，和其他高中生没有任何区别。”
光雾里又飘出一份档案，落在苏眠手里。档案是用虚白织成的，触手微凉，翻开后，第一页就是沈唤的照片——这次能看清脸了，和梦里的轮廓一致，只是照片里的他眼神更冷，嘴角没有任何弧度，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市三中的校门口，身后是“市第三中学”的牌子。照片下方写着他的住址、班级，还有一行红色的标注：【随身佩戴暗青色灵石，能量检测显示为“载体类”，具体用途未知，与三个月前“城西碎梦事件”的能量残留高度吻合】。
“城西碎梦事件？”苏眠猛地抬头，“就是那次导致三个梦境破碎，波及现实居民的事件？”
“是。”雾临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严肃，“那次事件后，核心一直在追查能量源，却没有任何线索。直到刚才你的‘守梦环’记录到沈唤的能量波动，我们才发现，两者的频率完全一致。”
苏眠的心跳加快了。城西碎梦事件是半年前的大事，三个普通梦境突然破碎，里面的“魇”——一种由负面情绪形成的梦境怪物，逃到了现实，导致附近的居民连续一周做噩梦，甚至有人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症状。最后是三位核心梦司联手，才把“魇”重新封印，可能量源却一直没找到。
“您的意思是，沈唤可能和那次事件有关？”她问。
“不确定。”光雾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他身上的能量很特殊，既能裹携梦司，又能与‘碎梦事件’的能量共鸣，还能通过灵石稳定自身——这种情况，梦司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
苏眠握紧了手里的档案，指尖能感觉到虚白的微凉。她想起梦里那个男生的眼神，干净又平和，不像是会主动引发碎梦事件的人。可档案上的数据不会说谎，他身上的能量确实异常。
“那我的任务是……”她试探着问。
“潜入。”雾临的声音很果断，“以转校生的身份，进入市三中高三（2）班，也就是沈唤所在的班级。你的任务有三个：第一，查清他身上的能量源到底是什么；第二，弄清楚那块灵石的用途；第三，确认他和城西碎梦事件的关系。”
苏眠愣住了：“潜入？可是……他在梦里见过我，虽然看不清脸，但我的白裙很显眼，万一他认出来怎么办？而且，我的‘归梦术’在他的梦境里失效了，要是再被强行裹携，我可能……”
“这正是核心派你去的原因。”雾临打断她的话，光雾里飘出一枚银色的徽章，落在苏眠手里，“整个梦司，只有你能与他在梦里产生连接。这枚‘记梦徽’，能记录你看到的梦境片段和能量波动，遇到危险时，按动背面的按钮，就能激活紧急防护——它能帮你脱离任何异常梦境，包括沈唤的。”
苏眠低头看着手里的徽章。徽章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刻着梦司的核心标志——一朵用虚白和星光织成的花，背面有个微小的按钮，摸起来很光滑。
“至于身份，核心已经为你安排好了。”雾临的声音继续传来，“你的新身份就是‘苏眠’，刚从外地转来的学生，父母在国外工作，暂时住在市区的亲戚家。转学手续已经办好，明天就去市三中报道。”
苏眠抬起头，想再说些什么，却看到光雾里飘出一道光，落在她的“守梦环”上。环身的蓝光瞬间稳定下来，刚才的发烫感也消失了。
“记住，”雾临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提醒，“不要暴露梦司的身份，不要主动试探沈唤，先观察，收集线索。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立刻通过‘记梦徽’联系我。”
“是，梦司001明白。”苏眠躬身行礼，握紧了手里的徽章和档案。
“下去吧。”
随着雾临的话音落下，苏眠脚下的台阶开始变得透明，她感觉自己在慢慢下降，很快就回到了虚白里。转身看向核心殿，那团光雾依旧悬浮在最高台上，像一颗永远不会熄灭的星。
她沿着通道返回自己的住处——那是一间用虚白织成的小屋，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她的“守梦环”充电器。她坐在床上，把沈唤的档案摊开，一遍遍地看着那张照片，还有档案里的每一个字。
那个男生，那个能无媒介裹携她的人类，那个可能和碎梦事件有关的高中生……还有雾临那用虚白织成的身影，清冷又神秘。
苏眠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守梦环”，又看了看手里的“记梦徽”。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的生活将彻底改变——不再是每天巡视梦境的梦司001，而是以“苏眠”之名，潜入人类世界的“观察者”。
窗外的虚白还在流动，像永远不会停止的浪潮。她深吸一口气，把档案收进虚白里，然后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可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那个梦境里的场景：阳光、梧桐、教室，还有那个男生模糊的脸，和他领口泛着光的灵石。
她不知道，这场潜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完成任务——为了梦司，也为了查清那个男生身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