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坊内,炉火的热浪将空气都扭曲了。
王铁匠粗壮的手指拈起一块刚刚冷却的铁锭,
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此刻皱得像一块苦瓜。
他走到林天朗面前,
没多废话,直接将手里的铁锭往地上一扔。
“咔嚓!”
清脆得不正常。
那块看着厚实沉重的铁锭,居然像一块烤得太干的饼,
直接碎成了三四块。
聚义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堆碎铁上,
慢慢移到了林天朗脸上。
“仙夫子,您看。”
王铁匠蹲下身,捡起一块边缘锐利的碎片,声音里全是憋屈和无奈。
“咱们从山下买回来的这些铁矿,
品质太差,杂质太多了,怎么炼都是这种脆得掉渣的生铁。”
他把碎片递到林天朗眼前,叹了口气。
“这玩意儿,别说做您图纸上那种能挡刀砍的板甲了,
就是拿来打一把锄头,下地刨两下,都得给您崩了口子!”
这话一出,刚刚因为“铁路”建成而热情高涨的山匪们,
心头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是啊,运输是牛逼,可运上来的都是些废料,那有个屁用?
“他娘的!那些奸商,敢卖假货给咱们青风山?”
张奎眼一瞪,撸起袖子就要发作。
“老子这就带人下山,把他们的铺子给平了!”
“抢回来也没用。”
林天朗摇了摇头,他蹲下身,捻起一点铁渣,
放在指尖搓了搓,
眼神里非但没有沮丧,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
“问题不在商人,在矿石,更在我们自己。”
他站起身,环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
“我们不是在炼铁。”
“我们是在……浪费铁。”
啥玩意儿?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没听懂。
林天朗也不解释,他随手捡起一根烧剩的木炭,
在聚义厅中央的空地上,开始画图。
他画得很快,线条流畅而精准。
一个复杂、高耸、又极其古怪的建筑轮廓,很快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像一个倒扣的巨大葫芦,底下有风口,顶部有烟囱,内部结构层层叠叠,标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符号和箭头。
林霸天凑过来看了半天,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全是问号。
“儿啊,你这是画的啥?宝塔?”
“爹,”
林天朗头也不抬,“这不是宝塔,这叫高炉。”
他站起身,用木炭指着图纸的核心部位。
“王师傅说得对,我们现在的炼铁法,温度不够,
流程不对,只能把矿石熔了,
里面的杂质根本去不掉,所以炼出来的是生铁,又脆又硬。”
“但有了这个高炉,我们就能把温度烧到前所未闻的高度!”
他指着底部的风口。
“再用双动风箱往里头猛吹气,让火烧得更旺!
把那些杂质,全都从铁水里给逼出来!”
他又在旁边画了一个炒菜锅形状的池子。
“然后,把烧好的铁水引到这里,
用一种叫‘炒钢法’的法子,像炒菜一样,不停地翻炒、
捶打,进一步去除里面的渣滓!”
“最后得到的,就不再是生铁!”
林天朗扔掉木炭,拍了拍手,看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宣布:
“那叫,钢!”
“用钢做出来的刀,能一刀砍断官兵的佩刀!
用钢做出来的甲,能让箭矢打在上面,叮当乱响,屁事没有!”
“用钢,我们能把整个青风山的弟兄,
从头到脚,武装成一支真正的钢铁之师!”
这番话,比铁路更具冲击力!
砍断官兵的刀?
箭都射不穿的甲?
这他娘的哪里是打仗,这是碾压啊!
所有山匪的呼吸都粗重起来,眼神里迸发出贪婪和渴望。
然而,林霸天却从狂热中冷静了下来。
他指着地上那张巨大的图纸,眉头紧锁。
“儿啊,你这高炉……要多高?”
“三丈起步。”
“要多少人?”
“至少一百个工匠,三百个力工,日夜赶工。”
“要烧多少柴,多少炭?”
“海了去了。”
林霸天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里带着焦虑。
“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指着图纸,几乎是吼了出来。
“建这么个玩意儿,要把咱们山寨的家底都给掏空了!
万一州府的兵打过来,我们拿什么顶?
拿你这画的图纸去顶吗?”
一个跟着林霸天多年的老头目也站了出来,忧心忡忡地附和。
“大当家说得对啊,军师。
这玩意儿,
听着是好,可也太耗钱粮了。
咱们弟兄几千张嘴,每天都要吃饭。
有这功夫,不如多囤点粮食实在。”
“对!咱们山寨底子薄,经不起这么折腾!”
质疑声再次响起。
刚刚建立起的威望,
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又一次受到了挑战。
“爹!”
林天朗忽然提高了音量,
他捡起地上那块碎裂的生铁,举到林霸天面前。
“你看看这个!”
“用这玩意儿,我们拿什么跟官兵斗?拿弟兄们的命去填吗?”
“一个穿着铁甲的官兵,我们至少要死三个弟兄才能换掉!这种仗,你忍心打吗?”
林天朗的声音句句诛心,
让林霸天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有了钢,就不一样了。”
林天朗的语气缓和下来,
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有了钢,我们就能造出更锋利的兵器,更坚固的铠甲。一个弟兄,就能顶他们十个!”
“爹,这不是在折腾。
这是在救弟兄们的命!
这是我们青风山安身立命的本钱!”
林霸天沉默了。
他看着自己儿子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又低头看了看那堆可笑的碎铁。
他那颗信奉“拳头就是道理”的脑袋,
陷入了迷茫。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干练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天朗,就算你说得都对。
但有一个问题,你解决不了。”
苏凤翎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几个负责采买的头目,个个面带愁容。
她走到林天朗身边,声音不大,
却让整个聚义厅的温度都降了下去。
“要建你说的那个高炉,
炉壁必须用一种耐得住极高温度的土来砌,
不然炉子自己就先烧化了。”
“我派人问遍了,也找遍了青阳县附近的山头。没有。”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最绝望的事实。
“最近的产地,在隔壁的云州。
路途遥远不说,那里是官府控制的矿区,
我们的人,连边都摸不到。”
刚刚被林天朗煽动起来的一点希望,
瞬间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没有耐火土,高炉就是个屁!
炼钢,更是天方夜谭!
“看吧,我就说行不通……”
“天意啊,这是天意不让我们成……”
山匪们刚刚燃起的火苗,彻底熄了。
整个聚义厅里,弥漫着一股无力和挫败的气氛。
所有人都看向林天朗,想看看这位无所不能的军师,
这次要如何收场。
然而,林天朗却笑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谁说,青阳县没有?”
他环视一圈,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再次捡起木炭。
他在地上画出了另一幅图。
这次不是复杂的建筑,而是一张简陋的地图。
山川、河流、村镇……
依稀能看出是青阳县的地貌。
他用木炭,在地图西北角,
一个极其偏僻、人迹罕至的山谷位置,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根据……一本古籍记载。”
林天朗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扯。
“这处山谷,地势特殊,山石的‘骨质’和别处不同。
如果我没猜错,那里,就有我们需要的白色耐火土,高岭土。”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射向二当家张奎。
“二当家。”
“在!”
张奎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我给你三十个弟兄,全是精锐。
带上最好的干粮和水。”
林天朗将手里的木炭,在那张地图上点了点,
留下一个清晰的黑印。
“按图索骥,去这个地方。”
“不许惊动任何人,不许跟人起冲突。你们只有一个任务。”
“挖!”
“给我挖出白色的土,带回来!”
张奎愣愣地看着地上那张潦草的地图,
又看了看林天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怀疑、困惑、震惊……
最后,所有情绪都化为了一种盲目的信任。
他猛地一抱拳,声如洪钟。
“是!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张奎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
聚义厅里的众人,心里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古籍?
这世上还有记载哪里能挖土的古籍?
这军师的脑子里,到底还藏了多少神鬼莫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