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朔风如刀。
拓跋锋,这位北齐新晋的先锋大将,正纵马立于阵前,他手中那柄硕大的开山斧在昏黄的日光下反射着嗜血的光。
“萧家的杂种们!都死绝了吗!”
他用生硬的大梁官话,肆无忌惮地咆哮着。
“听说你们的皇帝老儿,连自己的婆娘都护不住,连自己的女儿都想挖心!哈哈哈哈!这等皇族,也配守这雁门关?”
城头之上,幽州军的将士们一个个双目赤红,牙关紧咬,手中的兵刃捏得咯咯作响。
帅帐之内,庆王萧景猛地推开身前所有的酒坛,他抓起墙上那柄沉重的佩剑,摇摇晃晃地向外冲去。
“殿下!不可!”
老将王拓死死抱住他,声泪俱下。
“您是千金之躯!岂能与那蛮夷匹夫阵前斗气!”
“放开!”
庆王的声音嘶哑,如同被砂石磨过。
他眼中再无半分平日的儒雅与算计,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想要与这世间一同毁灭的疯狂。
母妃死了。
九妹生死未卜。
他所珍视的一切,他所恐惧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被碾得粉碎。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本王今日,便是去求死的!”
他猛地挣脱王拓的钳制,翻身上了一匹无主的战马,甚至来不及披甲,便如一道离弦的箭,独自一人,向着那洞开的城门,决然冲去。
“开城门!”
他的嘶吼,在风中破碎。
拓跋锋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
“来得好!竟是个不怕死的!”
他一夹马腹,手中巨斧卷起一阵恶风,迎了上去。
“铛!”
剑与斧在空中轰然相撞。
庆王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袭来,虎口瞬间崩裂,手中的长剑险些脱手。
他本就不是沙场悍将,此刻又存了死志,招式之间只攻不守,破绽百出。
不出十合。
拓跋锋抓住一个空当,巨斧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猛地一磕,直接将庆王手中的长剑震飞。
紧接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巨斧,便挟着开山裂石之势,向着庆王的天灵盖,狠狠劈下!
“殿下!”
城头之上,响起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炮弹般从城头一跃而下,竟是副将刘义。
他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撞开了庆王的战马,自己却被那巨斧的斧刃,从左肩到右肋,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
“保护殿下!”
数十名亲兵嘶吼着,悍不畏死地冲出城门,用血肉之躯,为庆王筑起了一道撤退的屏障。
……
京城,高相府。
高正端坐于书房,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石,听着暗探从北境传回的战报。
“庆王一心求死,阵前斗将,险些被斩?”
他嘴角的弧度,愈发玩味。
“看来,这位殿下,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他挥退暗探,铺开一张信纸,笔尖饱蘸浓墨。
他要写信给北齐大帅,拓跋熊烈。
庆王这枚棋子既然不听话,那便废了。
他需要一个新的、更听话的傀儡。
那个从临江逃出来,如丧家之犬般的秦正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告知拓跋熊烈,雁门关幽州军,已断粮三日。军心浮动,不堪一击。只需静待时机,必生哗变。”
他落笔飞快,字迹却森冷如刀。
“届时,以秦正旺之名,接管幽州军。事成之后,燕云十六州,拱手相让。”
……
通往雁门关的官道上,一名形容枯槁的狱卒,正拼了命地抽打着身下那匹早已口吐白沫的瘦马。
他怀中,揣着一块用血浸透的布料。
那是顾大帅的血书。
他身后,十几名身着黑衣的骑士,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站住!”
为首的骑士张弓搭箭,一箭射中了狱卒的后心。
狱卒身体剧震,一口鲜血喷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抱着怀中的血书,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又向前冲出数里。
雁门关的轮廓,已遥遥在望。
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身体一软,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就在那十几名黑衣骑士即将追上,要将那血书夺走之际。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自关内传来。
是幽州军的巡逻队。
一场短暂而惨烈的厮杀之后,黑衣骑士尽数被斩。
巡逻队的校尉,从那早已气绝的狱卒怀中,找到了那块滚烫的血布。
帅帐之内,庆王失魂落魄地坐着,副将刘义的伤口刚刚包扎好,正跪在他面前,苦苦相劝。
“殿下!您要振作啊!幽州十万将士,还等着您带领他们,为顾大帅报仇雪恨!”
庆王只是苦笑。
报仇?
他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何报仇。
就在此时,一名校尉捧着一个托盘,快步入内。
“殿下,这是巡逻队从一名死去的狱卒身上找到的。”
庆王抬起头,他看到了那块被血浸透的布料,心脏猛地一抽。
他颤抖着手,展开血书。
上面没有申冤,没有辩白,没有一句私情。
只有八个用血写就的、触目惊心的大字。
国门不可失,社稷不可亡。
庆王看着这八个字,只觉得那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笑自己可悲,笑自己可笑。
他笑那个男人,到死,想的都不是自己,不是他的母亲,而是这早已腐烂透顶的江山社稷。
“殿下……”
刘义看着状若疯癫的庆王,眼中满是担忧。
他上前一步,声音恳切。
“殿下,您忘了?当年落雁谷一战,顾大帅手中拿的,便是朝廷拨下的次品军械!可他依旧能以身为饵,火烧连营,坑杀北魏十万大军!”
“末将相信,顾大帅能做到的,殿下也一定能做到!您身上流着的可是皇家的血!”
流着的是皇家的血……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庆王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狂笑,渐渐凝固。
他缓缓走到那副巨大的军事沙盘前,目光落在关外那片黑压压的北齐军营之上。
一种陌生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在他血脉的最深处,悄然苏醒。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迷茫,不再是绝望。
而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冷静与锐利。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又多了一份从未有过的杀伐果决。
“今夜三更,王拓将军,你率五千精骑,佯攻北齐中军大营,不必恋战,一击即退,务必将拓跋锋的主力,牢牢吸引住。”
“刘义。”
“末将在!”
“你,随本王亲率三千轻骑,绕道鹰愁涧,奇袭北齐粮道!”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是夜,杀声震天。
王拓率领的五千精骑,如一柄尖刀,狠狠扎向北齐大营。
拓跋锋果然中计,他亲率主力出营迎战,却被幽州军黏皮糖一般的战术,拖得苦不堪言。
与此同时,庆王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北齐那绵延十里的粮草辎重队伍之后。
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天亮之时,庆王带着缴获的、足以支撑幽州军三个月的粮草,大胜而归。
整个雁门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然而,欢呼声还未散尽。
一队打着“京城特使”旗号的人马,便已抵达关下。
为首的,正是那个形容猥琐,脸上却带着小人得志般狞笑的秦正旺。
他手捧一卷明黄的圣旨,在两名太监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帅帐。
“圣旨到——”
那太监尖细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幽州节度使庆王萧景,治军无方,调度失利,着即刻解除兵权,由新任幽州军械转运使,秦正旺,暂代节度使一职,总览幽州一应军政。钦此——”
帅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将校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庆王身上。
庆王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挺着肚子,一脸得色的秦正旺。
许久,他笑了。
他缓缓走上前,从秦正旺手中,接过了那卷荒唐的圣旨。
而后,他抽出腰间的佩剑。
“殿下三思!”
王拓与刘义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拦阻。
“杀一个阉党使者容易,可如此一来,便是公然抗旨,再无回旋余地!”
“是啊殿下!不若先给他挂个虚名,军中事务,还不是殿下您一言而决?”
庆王手中的剑,停在了半空。
他看着秦正旺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嘴角的笑意,愈发冰冷。
“好。”
“就依二位将军之言。”
“来人,给咱们的秦大人,安排一间最好的营帐。好生‘伺候’着。”
秦正旺死里逃生,却也受了奇耻大辱。
他回到营帐,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则惊天动地的流言,便如瘟疫一般,传遍了整个幽州军。
“听说了吗?咱们的庆王殿下,根本不是龙种!”
“他是顾大帅和惠妃娘娘的私生子!”
秦正旺躲在暗处,听着士兵们的议论,脸上露出了恶毒的笑容。
他要用这个秘密,彻底瓦解这支军队,让庆王成为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士兵们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竟是迅速地平静了下来。
“私生子又如何?”
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将手中的长枪重重顿在地上。
“老子只知道,是顾大帅守了咱们北境二十年的安宁!”
“老子只知道,是庆王殿下,带着咱们抢回了粮食,让咱们不用饿着肚子上战场!”
“他是不是龙种,关咱们屁事!他能带咱们打胜仗,能让咱们活下去,他就是咱们的主帅!”
“说得对!”
“管他娘的是谁的儿子!老子就认庆王殿下!”
一时间,整个幽州军,非但没有哗变,反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空前地团结了起来。
无数将校涌入庆王的帅帐,他们不再称呼他为“殿下”,而是改口,称他为。
“少帅。”
他们一个个单膝跪地,将手中的兵器举过头顶,声震云霄。
“我等,愿为少帅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