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咽,卷起焦黑的尘土与血腥的气息。
封易倒下的地方,那身曾坚不可摧的步人甲,已被鲜血浸透成暗红,如同晚霞最后的余晖。
李显没有回头。
他怀中的萧容,已然昏厥,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甘雪跟在队伍的最后,她脚下的步子踉踉跄跄,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那片被血染红的山林和那个再也站不起来的钢铁身影。
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快走!”
许元的声音嘶哑,他一把拽住失魂落魄的甘雪,将她推上了一匹备用的战马。
“想让他死得有价值,就活下去!”
二十八骑,加上许元与甘雪,一行三十人,如一群亡命的孤狼,向着子午山的更深处,仓皇逃窜。
他们身后,是独孤无败那三万铁甲卫卷起的、死亡的尘嚣。
三日后,江阳关。
雄关如虎,横亘于官道之上,黑底金字的“江阳”二字,在日光下透着一股森然的威压。
关墙之上,弓上弦,刀出鞘,数百名守军早已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
一名守将立于关墙之上,厉声喝问。
李显一骑当先,他没有丝毫减速,反而从怀中取出一物,高高举起。
那是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上面雕着繁复的龙纹,那是萧容的信物。
“京城特使,奉旨追缉钦犯!速开城门!”
李显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那守将见状,脸色一变,却并未立刻下令开门。他狐疑地打量着李显一行人,他们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哪里有半分京城特使的模样。
“将军,此等人形迹可疑……”
守将身旁的副将低声劝道。
守将点了点头,正要再问。
李显的眼中,已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他不再废话,手中铁胎弓瞬间满月。
“咻!”
一声凄厉的破风声!
那守将甚至来不及反应,一支玄铁羽箭便已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后半句话,永远地堵了回去。
“冲!”
李显一声令下,二十八骑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悍然撞向那尚未完全合拢的城门!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关墙上的守军还未从主将被射杀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二十八骑便已如砍瓜切菜般,将门口的卫兵冲得七零八落,扬长而去。
……
京城,白马门。
此门,乃天子出巡专用。非天子之令,擅闯者,视同谋逆。
今日,这扇紧闭了数年的朱红大门前,却跪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正是当朝三代帝师,文宗甘玄。
他一身麻衣,手中拄着一根哭丧棒,老泪纵横,声嘶力竭。
“太子殿下!老臣请见!”
“白马们乃天子驰道,尔等擅自进出难道是想取你父皇而代之吗?”
宫门之内,太子萧启听着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只觉得烦躁不堪。
他猛地推开身前阻拦的内侍,提着剑便要冲出去。
“老匹夫!冥顽不灵!本宫今日便结果了你!”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上。
是高正。
“殿下息怒。”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甘玄乃天下士林之首,杀了他,恐激起天下士子哗变。”
“那依你之见?”
“不若将他‘请’入府中,好生‘看管’起来。一来,彰显殿下尊师重道之仁德;二来,也可免他再在宫门前,聒噪不休。”
太子闻言,深以为然。
……
汉水关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前方便是铁门关的森然轮廓。
李显一行人销声匿迹于白日,仅在星月之下,化作一道奔袭的黑色闪电。
他们时而扮作南下贩货的商旅,将金银毫不吝惜地塞进守关校尉的手中,用足以烧穿人心的贪婪,买开一条生路。
江口的风腥咸刺骨,火把的光在守军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几位爷,面生得很呐。”守将皮笑肉不笑,手掌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李显翻身下马,将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京中贵人急着要一批贡品,误了时辰,你我都担待不起。”李显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刺对方心底。
守将的眼珠在那袋金子上来回滚动,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身后的邓玉,手已按在马鞍旁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最终,贪婪战胜了疑虑,沉重的关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他们也时而化作夺命的斥候,趁着追兵在山谷中扎营歇脚的短暂懈怠,趁夜色奇袭。
月色如霜,将山道两侧的峭壁映照得森白。
二十八道黑影如鬼魅般,无声地融入了营地的阴影。
没有呐喊,没有冲锋。
只有刀锋划破喉咙的闷响,被风声与篝火的噼啪声完美掩盖。
李显如一尊沉默的杀神,径直闯入主帅大帐,在对方从睡梦中惊醒的瞬间,手中横刀便已干净利落地抹过其咽喉。
血腥味混着松针的清香,钻入鼻腔。
甘雪看着那些上一刻还在高谈阔论,下一刻便已身首异处的追兵,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惨白。
“你们……你们就这么杀了他们?”她的声音发颤,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不忍。
“我不杀他们,”李显擦拭着刀上的血迹,头也不抬,“明日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们。”
二十八骑精湛的骑射与悍不畏死的搏杀技艺,配合李显那层出不穷、羚羊挂角般的奇谋,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从数倍于己的罗网中,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死里逃生。
甘雪跟在队伍里,她早已没了大小姐的娇气。
她亲眼看着这些男人是如何在绝境中搏杀,如何在伤口上撒上一把盐末便算是疗伤,如何将最后一口干粮,让给队伍里的伤员。
她心中那座由诗书礼法构筑的象牙塔,早已被这残酷而真实的血与火,冲击得支离破碎。
一日,队伍行至江阴关下,前方水道被铁索横江,彻底封死。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李显苦笑道。
萧容道:“此地乃是江阴关,过了此关便到江南地界了,不如直接走旱路前往隘口。”
李显点头示意,于是二十八骑立刻调转马头,向着隘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
养心殿,龙床之上。
皇帝萧衍的呼吸,已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刑部尚书刘资与大理寺卿孙放跪在床前,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陛下。”
刘资捧着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凑到皇帝耳边,声音悲切。
“顾昭庭谋逆一案,证据确凿,三堂会审,已定死罪。只待陛下朱批,便可明正典刑,以安天下。”
皇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随即又陷入了昏迷。
刘资与孙放不再犹豫。
刘资抓起皇帝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孙放则端来早已备好的朱砂印泥。
二人合力,用那只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手,在那份写着“斩立决”的圣旨之上,重重地,按下了鲜红的指印。
……
夏口关,此地已是江南门户。
过了此关,便是临江的地界。
然而,关墙之上,却早已换上了江南总督王德的旗号。数万“义军”,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李显一行人被堵在了关外的一处破庙里。
后有独孤无败,前有王德大军。
他们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萧容靠在佛像的基座上,她看着李显那张因连日奔波而写满疲惫的脸,心中一痛。
“李显,你把我交出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他们要的,只是我。”
李显没有理她,他只是走到破庙门口,看着远处那黑压压的军营,沉默不语。
甘雪走上前,她看着李显的侧脸,犹豫了许久,终是开口。
“王德麾下,皆是江南士绅拼凑的乌合之众。我……我或许可以去试试。”
李显转过头,看着她。
甘雪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决然。
“我祖父之名,在江南士林,尚有几分薄面。我去见王德,晓以利害。或可……说服他让开一条路。”
“太危险了。”李显摇头。
“国贼!”
甘雪却突然笑了,她看着李显,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你不是说,女子也能撑起半边天吗?”
“今日,我便让你看看,我甘雪,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弱女子!”
说完,她竟是不等李显回答,独自一人,迎着漫天风沙,向着那数万人的军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
京城,菜市口。
秋日的午后,本该是喧闹的时刻,今日却死一般的寂静。
数十万百姓,自发地汇聚于此,他们沉默地站着,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顾昭庭身披囚衣,枷锁加身,长发在风中凌乱。
可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如一杆永不弯折的标枪。
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竟是带着一丝笑意。
清梦,我来陪你了。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监斩官扔下令牌。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一口烈酒喷在刀刃之上。
就在此时,天空之中,竟是飘下了星星点点的白色。
六月飞雪。
百姓们发出一片惊呼,纷纷跪倒在地。
“冤枉啊!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刽子手举着刀的手,也停在了半空,脸上满是骇然。
“斩!”
监斩官厉声喝道。
刀光,终究还是落下。
就在人头滚落的瞬间,一声凄厉的嘶吼,自人群外传来。
“住手!”
甘玄拄着拐杖,疯了一般地冲开人群,他看着高台之上那具无头的尸体,看着那飞溅的鲜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终究是来晚了一步。
他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监斩官,那双浑浊的老眼中,迸射出滔天的怒火与绝望。
“昏君!奸臣!”
“自毁长城!国之将亡啊!”
他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悲鸣,竟是猛地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向了身旁那根高大的、用来悬挂告示的旗杆之上!
“砰!”
一声闷响。
血,染红了那根旗杆。
这位三代帝师,大梁的文宗,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台下,数十万百姓,再也无法抑制。
他们看着那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一个是大梁的武胆,一个是大梁的文魂。
哭声,汇成一片悲恸的海洋,淹没了整个京城。
他们知道,这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