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江水的腥气,吹过夏口关外的荒野。
甘雪提着裙摆,独自一人,迎着那数万道混杂着淫邪、鄙夷与好奇的目光,走向王德的大营。
“嘿,看那小娘们!”
“脸真白!”
一个满脸横肉的“义军”头目,对着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引来一片哄笑。污言秽语,如同一盆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来。
甘雪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她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夜的景象。
那是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旧茅屋,李显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那柄沉重的三尖两刃刀,在屋外那堆篝火旁,静坐了一夜。火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那夜,风很冷,可她与萧容,却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这样一个男人,会用自己的女人去换取活路吗?
甘雪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讥诮。她昂起头,那张沾染了风尘的俏脸,非但没有半分怯懦,反而透出一种凌霜傲雪般的清冷。
她径直走入那座乌烟瘴气的中军大帐。
帐内酒气熏天,几个衣衫不整的士绅子弟,正搂着被掳来的女子上下其手。见到甘雪进来,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
甘雪没有看他们,目光直视着帅案后那个双眼布满血丝,一脸暴戾的男人。
“我乃甘玄之孙女,甘雪。”她从怀中取出那块象征着文宗地位的令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内所有的嘈杂,“奉家祖之命,特来拜会王督帅。”
“甘玄?”那些原本还在嬉笑的士绅们,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大变,慌忙推开怀中的女子,整理衣冠,对着甘雪俯首作揖。
唯有王德,他只是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酒坛重重顿在桌上。
“文宗?文宗又如何!”他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骇人的压迫感,“老子管你是什么文宗武宗!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让老子给李显那龟孙子让路!”
他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对着甘雪咆哮:“你看看!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老子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手下那个叫骆备尔的疯子,老子在哪扎营,他就在哪给老子放炮仗!轰!轰!轰!老子做梦都是那狗日的爆炸声!今天,非得把他碎尸万段!”
甘雪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心中竟是生不出一丝惧意。
“王督帅。”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古井,“你要报仇,要将他碎尸万段,都可。但,当在沙场之上。”
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更何况,大梁昭阳公主,亦在其中。王督帅,你率领数万大军围攻公主车驾,是要连公主殿下也一同斩于马下吗?你这是要造反吗?!”
“我……”王德被这顶大帽子压得哑口无言。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烦躁地抓着头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以为老子不想堂堂正正打一场?你看看帐外这群废物!”他指着那些歪歪扭扭的“义军”,“还没开打,就想着怎么跑!前天夜里,几个兔崽子前几天上阵对上临江子弟兵,竟驾着战车往营里逃跑,活活压死了老子一个副将!这仗,怎么打!”
“所以,这才是督帅真正的困境。”甘雪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你指挥不动他们,强行攻打,只会是一场惨败。届时,你不仅报不了仇,还会沦为天下笑柄,更无法向你背后的士绅交代。”
王德的呼吸猛地一滞,死死盯住甘雪。
甘雪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你有一个机会。一个既能亲手复仇,又能整肃军心,更能向所有人证明你勇气的机会。”
她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筹码:“由你,与那李显,阵前比武,一决胜负。若你胜了,我等束手就擒,公主的安危,我们自己承担。若你败了,放我们一条生路。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王德粗重地喘息着,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赌徒般的狂热所取代。
“好!”他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重新燃起战意,“就这么办!你回去告诉他!老子在营门前等他!”
……
破庙之内,李显听完甘雪的回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甘雪,冷静地问道:“王德此人,我与其交过手,武艺尚可,却不知家世如何?”
甘雪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他出身将门,其父乃是当年为护江南百姓,血战南越而马革裹尸的王渊老将军。王德此人,虽性情暴躁,但据说极重其父声名。”
“王渊……”李显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点了点头,站起身,便要去取那柄三尖两刃刀。
“别去!”一只柔软的手,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袖。
是萧容。她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身后,那双美丽的凤目中,满是挥之不去的担忧与恐惧。
“太危险了。”
甘雪看着这一幕,心中竟是没来由地一酸,却还是开口道:“公主放心。李……李大人的武勇,天下无双。区区一个王德,绝非他的对手。”
李显对着萧容,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他没有挣开她的手,而是反手将她冰凉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之中,语气平静但力量十足:“待我回来,有话对你说。”
说完,他松开手,再无半分迟疑。
他提起那柄沉重的三尖两刃刀,翻身上马,向着那数万人的军营,决然驰去。
……
王德早已顶盔贯甲,手持一柄开山大刀,立马于营门之外。两马相交,刀来枪往,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云霄。
数十回合过去,王德越打越心惊。对方的刀法看似大开大合,实则滴水不漏,每一招都后发先至,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显!”王德一刀劈空,借着回旋的力道怒喝道,“你我本无冤仇!为何要与我作对!”
“王督帅。”李显手中长刀一转,轻易化解攻势,“你我之间,隔着的是整个江南的士绅阶层。他们,才是大梁真正的国贼!临江之路,才是大梁唯一的出路!”
“放屁!”王德怒吼一声,刀法愈发狂暴,“老子吃的,是士绅的饭!受的是他们的恩!今日若不为他们死战,岂非忘恩负义之徒!”
“士绅的饭?”李显冷笑一声,攻势陡然凌厉,“那饭,是用万千百姓的血肉熬成的!你吃的不是饭,是江南百姓的血!”
他一刀荡开王德的兵器,两马交错而过。
“你乃忠良王渊之后!你父王老将军,为护百姓,血战百场,马革裹尸,何等英雄!他若泉下有知,看到你今日为了一群鱼肉百姓的国贼,向手无寸铁的公主挥刀,他会作何感想!”
李显的声音如雷霆贯耳:“你爹的脸,还要不要了!”
这一句质问,如同一道惊雷,在王德的脑中轰然炸响。他仿佛看到了父亲临死前,那双写满了不甘与期望的眼睛。他手中的大刀,攻势猛地一滞,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王德阵中,一名衣着华贵的士绅脸色铁青,眼看王德即将落败,竟不顾一切地尖叫道:“放箭!放箭!射死他!”
“嗖嗖嗖!”
数十支早已准备好的冷箭,如毒蛇般撕裂空气,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李显的后心与侧翼!
“卑鄙!”王德瞬间回神,勃然大怒。这已经不是比武,而是谋杀!是对他这个主帅最大的羞辱!
然而,李显的反应比他的怒火更快。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形在马背上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扭转,手中三尖两刃刀舞成一团银光,“叮叮当当”磕飞了大部分箭矢,却依旧有两支箭矢擦着他的臂膀飞过,带出两道血痕。
“王德!这就是你背后主子的信义!”李显的声音冰冷刺骨,响彻战场。
王德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羞愤欲绝。他猛地拨转马头,不是冲向李显,而是冲向自己本阵,手中开山大刀带着无尽的怒火,一刀将那发号施令的士绅连同他身边的亲卫劈翻在地!
“老子的仗,不用你们这群鼠辈插手!”
他看也不看李显,更不顾阵中的混乱,拨马便向营内冲去,口中怒吼道:“撤!全军撤退!”
大军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开始狼狈地后撤。
李显按住手臂上流血的伤口,面沉如水。危机看似解除,但他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