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泠又梦见了那片海。
海水蓝得发黑,像被墨浸透的绸缎,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胸口。她在深海中悬浮,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在耳边轰鸣——咚、咚、咚,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拖拽着她不断下坠。
那只覆满青黑鳞片的利爪掀开了她的红盖头,她本该看见魔蛟狰狞的面目,可这一次,对上的竟是一双深海般幽邃的眼眸。
薛泠从窒息中清醒过来,又是那场旧梦,又是那片漆黑的深海。只是这次,梦里的那个人,不再是那只卑劣的魔蛟。
“薛师姐,莫不是做噩梦了?“明凡关切的声音传来。他们一行人正在前往淮伊的路上,此次任务正是调查又一桩“魔蛟娶亲”的诡异事件。
赶了一天路,是以方才稍作调息休整片刻。
薛兆微趴在雪白的灵驹上,闻言转过头来,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明凡师弟,你真是关心则乱了,薛泠如今可是大乘期修为,区区噩梦能奈她何?”
她刻意顿了顿,“除非……是又梦见五年前的事了?”
薛泠握紧了腰间的栾鹤剑,指节发白。薛兆微说的没错,以她如今的修为,寻常噩梦岂能魇住她,这分明是她的心魔。五年了,那场噩梦般的献祭依然如附骨之疽。
那年,黑云压着渔村半月不散。潮水一日比一日腥,先是死鱼漂满滩涂,后来连渔网捞起的都是腐肉,老祭司半夜惊醒,说梦见蛟龙盘在村井里啃噬月亮。
于是祭坛立起来了,要为这蛟龙娶一少女作为新娘。粗粝的青石垒成方台、贴满褪色黄符和如血的红绸、四角悬着浸过黑狗血的麻绳。
薛泠不幸的成为了这场献祭里的祭品。
明易不等薛泠开口,便阴笑着接过薛兆微的话头:“兆微师妹说得极是。”他斜眼睨着明凡,语调拖得绵长:“明凡师弟啊,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你若有薛师妹半分‘豁达’,也不至于连最基础的法术都掐不利索。”
他忽然提高声调,引得周围弟子纷纷侧目:“毕竟,能从那魔物身下爬出来,转头就心安理得当起仙门天骄的——这份心性,咱们可比不得。”哄笑声炸开的瞬间,薛泠看见明易眼底翻涌的毒汁。
这些庸人向来如此。
他们可以忍受山巅站着神明,却见不得污泥里开出花来——尤其当那朵花,比他们站得还要高时。
“明易师兄说得对”,一个尖细的声音插了进来,“要是我啊,被那种肮脏东西碰过,早就……”
一道凛冽剑意破空而至,宛若九天惊雷直贯而下。归元宗众弟子尚未回神,那抹寒光已逼至眉睫。有人仓皇闪避,有人僵立当场。就在剑气即将饮血之际,忽如游龙摆尾,倏然折转。
“轰——”
丈余高的巨石应声炸裂,齑粉漫天飞扬。地面裂开一道三丈金痕,炽热剑气蒸腾而起,周遭空气顿时扭曲翻涌,恍若熔炉。
“你——你!”惊魂未定的归元宗弟子们指着薛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暮色四合,薛泠执剑而立,栾鹤剑在她手中泛起霜雪般的寒光,衣袂翻飞间,少女身姿如谪仙临世。可那双眸子却冷得骇人,仿佛淬了万年寒冰。
“从前不与你们计较,是觉得无聊。”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风中的叹息,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寒,“现在,我说最后一次。”
剑锋微转,又一道凌厉剑气骤然划破暮色,在薛兆微脚边劈开三寸深的裂痕。
“我薛泠此生最恨魔物,更不曾做过什么炉鼎。”她一字一顿道,“若再让我听见半句闲言碎语——”
栾鹤剑发出清越剑吟。
“下一剑,就不会再偏了。”
薛泠话音未落,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薛兆微——她名义上的“好姐姐”。当年溯云长老将她从祭台救下,将她带回归元宗时,薛泠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张脸。少女一袭归元宗弟子服,站在山门前笑得温婉,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算计,与当年亲手将她推上祭台的村民如出一辙。
那是她父亲背叛的证明,是刻在她骨血里的耻辱。
溯云长老仁慈,从未公开她的身世。可不知从何时起,“薛泠曾为魔蛟炉鼎”的流言却在宗门内肆意蔓延。薛泠指尖轻抚过栾鹤剑的纹路,剑身映出薛兆微故作无辜的神情。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是有人,故意在墙上凿了个洞。
“薛泠,你发什么疯!”薛兆微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颤,声音陡然拔高,“明易师兄,我看她是被侵蚀了神志,我们快走!”
她拽着明易的衣袖就要离开,绣着金线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仓皇的弧度。明易等人如梦初醒,纷纷应和着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朝魔蛟作乱的双龙村方向逃也似地离去。
微风卷起落叶,薛泠孤身站在原地。她望着那群人远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跑得倒快,可惜这世间有些债,逃到天涯海角也得还。
薛泠将栾鹤剑收回剑鞘,剑身与鞘口相触时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她垂眸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五年前缚在腕上的锁链早已被斩断,可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却化作另一条无形的枷锁,将她永远禁锢在“魔蛟新娘”的污名之下。
薛泠下意识抚上左腕,那里被遮盖的皮肤上,还留着一圈淡色的疤痕。
“薛师姐......”明凡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方素帕递来,月白的绢面上绣着几枝青竹。
他指尖微微发颤,像是怕唐突了她,又怕被她拒绝——这个总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师弟,从未因那些流言蜚语改变过态度。
薛泠望着帕子,不忍拂了明凡的好意。她轻叹一声接过,袖口掠过对方掌心时,明显感觉少年呼吸一滞。“明师弟。”她将素帕叠好收进袖中,“你和他们先行一步吧。”
明凡说:“可是师姐独自......”
“我能御剑千里,若不是要等你们。”她故意拖长音调,看着明凡瞬间涨红的脸,“今晨露水未干时,我就该在双龙村喝上茶了。”少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攥着剑穗的手指紧了又松。远处传来明易不耐烦的催促声,他终究还是转身离去,背影像是被霜打过的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