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伊河浩浩汤汤,水流声给宁静的夜带来一丝喧嚣。墨色水面倒影不出星光,只吞吐着沉沉的雾气。
一道流影掠过河面,却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薛泠停下来,鞋底碾过岸边潮湿的泥沙,留下浅浅的印痕。
她方才在河面上飘行,没有什么收获。
整座村庄临河而建,可她在岸边上行走也寻不到半点“娶亲”的痕迹。
“薛泠。”
一道熟悉的嗓音突然刺破夜的寂静。
薛泠转身,看见薛兆微带着几名弟子站在三步开外,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扭曲变形,如同水底摇曳的藻荇。
“你深夜独自……”薛兆微看着她,那双绝色的眼眸眨了眨,说:“是在寻祭台?”
她身后的弟子们眼神飘忽,因着下午的冲突,他们不敢直视薛泠,夜风送来他们压抑的呼吸声,混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在彼此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薛泠说:“掌门告诉我,此次双龙村的‘魔蛟娶亲’,手法与五年前的如出一辙。”
薛兆微忽然掩唇轻笑,眼尾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你竟不知?”她向前半步,碾过岸边湿泥,“村民告诉我们,这‘魔蛟娶亲’会将新娘置于一荷叶之上,待荷叶漂至江心,魔蛟便会将它的新娘带走,根本没有什么祭台。”
薛泠凝望空荡江面,眸光微沉。
淮伊一带从不生荷,何来“荷叶”之说?
她疑心这“荷叶”只是村民产生的大致描述。身后却传来薛兆微的轻笑。
“怎么,薛泠师妹连片荷叶都认不得了?”
众弟子噤若寒蝉,唯独薛兆微敢这般挑衅——她当然敢。
她们同出一处,却活成了镜子的两面。
薛泠记得她从小生活的那个小渔村。
潮腥的风,漏雨的茅屋,还有将母亲悬在房梁上的素绫。
而薛兆微穿着绣金线的罗裙,站在父亲的臂弯里笑。
她才知道,父亲早已和那寡妇珠胎暗结,薛兆微甚至是她的姐姐。
后来啊......
寡妇的女儿成了仙门明珠,她却被捆上祭台,成为了魔蛟的“新娘”。
哪怕如今薛泠修为突破大乘期,短短五年就成了归元宗的首席弟子,在薛兆微眼里,她永远是祭台上那个,被红盖头蒙住泪眼的可怜虫。
江风忽烈,栾鹤剑扬起时,薛兆微颈侧悄然浮现一道血线。
“荷叶在哪?”薛泠问得轻柔,“说错一个字,我割了你的舌头。”
“你敢?”薛兆微有些慌了,血液从颈侧流下,渗进她的衣领,可她不肯在其他人面前示弱。
“薛泠师姐!你冷静!”其他弟子不知道二人之间的龃龉,只敢这样劝薛泠。
“薛泠,收剑。”
一道清冷嗓音破空而至,随话音落下的,是一柄霜雪长剑。
“铮!”
两柄神武相击,迸溅出流浆般的光华,震得薛泠手腕微偏。她后退半步,抬眼看向来人。
夜风拂起那人衣袍,上官承青长身玉立,剑眉微蹙。他指节抵在剑柄,力道不重,却足以将栾鹤剑逼离薛兆微的咽喉。
“大师兄!”薛兆微眼眶瞬间红了,染血的指尖揪住上官承青的袖角,嗓音浸了蜜般甜腻,“你看她,动不动就要杀人......”
血珠顺着她颈线滚落,在雪白衣襟上洇出红梅似的痕迹。众弟子见状,纷纷附和。
“薛泠师姐未免太霸道!”
“同门之间何必......”
薛泠冷眼看着,她一时注意力只放在薛兆微身上,不察上官承青的出现,否则就算是他,也无法如此轻易就打偏她的剑。
上官承青的视线在她与薛兆微之间游移一瞬,抬手拂开了薛兆微的触碰。
“伤势不重,自己处理。”他嗓音淡淡,转而看向薛泠,“你随我来。”
薛兆微僵在原地。
按上官承青以往的做派,他该是大声斥责薛泠,而后和柔情似水的兆微师妹花好月圆,因此薛泠也愣怔了一番。
薛泠与上官承青行至僻静处,四周树影婆娑。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薛泠始终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栾鹤剑鞘上的纹路。
上官承青终是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如寒潭:“今日你出神了。”
他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指尖上,“否则,我不可能震偏你的剑。”
薛泠唇角微勾,不置可否。
“所以——”上官承青忽然抬高了声音,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怒意,“这就是你作为仙门首席的做派?动辄拔剑相向?”
薛泠终于抬眸看他,眼底似有寒冰凝结。
“上官承青。”她一字一顿,嗓音轻得近乎危险,“所以你是在向我兴师问罪?”
江边风大,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她翻涌的情绪。
“你凭什么?”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却让上官承青心头一紧,“我不过是个凡人,若非为了报答溯云长老的恩情,我不会待在归元宗,如今我修为大乘,却没有一剑杀了薛兆微,已经是我忍耐的极限。”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寡妇当年对我母亲说,会待我视如己出,我那傻母亲信了,所以她甘愿赴死!可结果呢?”
栾鹤剑嗡鸣作响,似感应到主人滔天的恨意。
“我成了一个牺牲品,若不是溯云长老,我早已与母亲黄泉相见!”她猛地抬手指向来时的方向,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狰狞的疤痕,“而如今,我活着,却永远洗不脱‘魔蛟炉鼎’的污名——上官承青,这一切,你比谁都清楚!”
上官承青瞳孔骤缩。
他当然知晓薛泠的过去——掌门父亲有意撮合他们时,便将她的身世尽数告知。
他对那些流言嗤之以鼻,只有愚者才会以流言辨人,他只会用眼睛看。
夜风掠过,吹散他袖间清冽的松香。这些年,他看着她在流言中越走越高,也看着她眼里的光越来越冷。
“阿泠......”他终是放软了语气,指尖下意识想触碰她腕间疤痕,又在半空停住,“我知你恨,可你如今是归元宗首席,若当众斩杀薛兆微——”
“哦?”薛泠忽然笑了,打断了上官承青的话。
那笑意如刀锋刮过上官承青的咽喉。她缓缓抽回手,将疤痕重新掩入袖中。
“那希望上官师兄——”她转身时发梢扫过他胸口,留下一句比冰还冷的话:“他日若遇仇敌,也能如你今日所说这般......顾全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