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裂痕的出现,就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城市的脉搏在深夜里悄然错乱。
阴暗潮湿的下水道中,无数细碎的血丝正从污泥中析出,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血河子亿万残魂的载体。
它们顺着盘根错节的排水系统,如无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侵入每一个与地面相连的梦境。
“救命……不要过来!”一个加班晚归的白领在噩梦中惊醒,手臂上多了一道自己抓出的深深血痕。
“火!好大的火!”一个独居的老人尖叫着打翻了床头的水杯,额头在墙上撞出青紫。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医院的急诊室开始接收一个个因梦魇而自残的病人,他们神情恍惚,都说梦里有条血河在追赶自己。
林半山在自己的小医馆里忙得焦头烂额,他熬制的驱邪安神汤一锅又一锅地送出去,起初效果显著,喝下的人能得一夜安眠。
但仅仅过了一天,药效便急剧衰减。
“不对劲,”他看着新送来的一个病人,对方明明喝了双倍剂量的药汤,却依旧在昏睡中瑟瑟发抖。
林半山额头渗出冷汗,他抓起病人的手腕,一丝微弱的黑气竟在他的阳刚药力下缓缓蠕动,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试图解析、适应。
他冲回顾尘的摊位,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顾先生!那东西……那东西在学!它在适应人间的阳气和法则,它在学做人!再这样下去,它就不再是纯粹的邪祟,会变得更狡猾,更难杀!”
然而,面对林半山的焦灼,顾尘只是平静地将最后一批食客送走。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从角落里拿出一捆晒得干透的辣椒梗,又取了一小撮檀木屑,将两者混合,随手投入了尚有余温的灶膛。
没有符纸,没有咒语,只有最寻常的凡火。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干燥的辛辣和沉静的暖意,不像祭祀的香火,更像是某个农家小院里,晚饭后烧着灶膛取暖的气息。
这股烟气轻飘飘地荡出摊位,顺着街道,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坐在街角咖啡店窗边的苏轻烟猛地睁开了眼。
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感知着整座城市灵脉的流动,就在刚才,她清晰地察觉到,地下那些原本如百川归海般汇向红玉方向的阴邪黑气,突然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堤坝,流向变得紊乱,甚至有被打散的迹象。
这股力量并不霸道,反而温和得如同春风拂过冰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她闭上双眼,将心神沉入更深层次的共感之中。
刹那间,她与顾尘之间那道无形的灵魂烙印嗡然共鸣。
通过这道连接,她竟“听”到了无数在血水中交织的怨毒低语。
一个最清晰、最核心的意志在嘶吼:“杀了那个女人……她与他神魂相连……她是他的软肋!”
苏轻烟心头一凛,非但没有被这股恶意吓退,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冷冽的笑意。
软肋?
她偏要成为刺向对方的尖刀!
她没有切断感知,反而将计就计,主动引导着自己的灵体气息,通过那道烙印,开始细微地调整频率,模拟着顾尘那浩瀚如星海的神魂波动。
下一秒将这股模拟出的气息,如同信号塔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一瞬间,整座城市所有被噩梦侵扰的人,脑海中那翻滚的血河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泉。
病床上的小芳停止了挣扎,她在喃喃自语:“我不怕了……我感觉到了……有人在守护我。”那辛辣而温暖的烟火气,与苏轻烟扩散出的神魂波动交织在一起,化作了一张覆盖全城的守护之网。
就在这时,陈瞎子拄着竹杖,步履蹒跚却异常迅速地赶来,他另一只手里,捧着一本被虫蛀的残破不堪的线装古籍,封皮上隐约可见“葬仪经”三个古字。
“找到了!”他气息不稳地说道,“古法镇邪,上上之选并非打杀,而是‘送’!得用主人亲手煮过的饭、烧过的香、说过的咒,为它织一场假的葬礼,骗它,让它从神魂本源上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死了,自行归于寂灭!”
顾尘闻言点了点头,熄灭了炉火,利落地封了摊。
他没有准备法坛,只是将那块用了不知多少年的铁板擦拭干净,在上面错落有致地摆上了七盏小小的油灯。
灯芯并非寻常之物,而是浸透了他平日煮面的骨汤上凝结的油花。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震颤不休的红玉,放在铁板中央,指尖轻触玉身,低声道:“我给你一场葬礼。不是因为你值得,是因为我不想再听见你吵。”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
顾尘屈指一弹,七盏油灯应声而燃,昏黄的火光映着他平静的脸。
灶膛中,那混着辣椒梗与檀木屑的余烬被重新引燃,烟火香再度升腾,比之前浓郁百倍。
他没有念诵任何晦涩的咒文,也没有掐动任何繁复的法诀,只是像往常一样,从锅里舀起一勺滚烫的面汤,走到摊位前的下水道口,缓缓倾倒下去。
“滋啦——”一声轻响,滚烫的面汤落地,却未溅起半点水花,反而瞬间化作一片璀璨的金光,如同活物般顺着管道向下蔓延。
金光所过之处,所有潜伏在阴沟血水中的血雾尽数蒸发,发出凄厉的尖啸,却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泛起。
与此同时,顾尘的口中,哼起了一段平平无奇的小调。
曲调简单,甚至有些不成章法,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温柔。
那是三千年来,无数个孤寂的夜晚,他哄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婆婆入睡时唱的曲子。
歌声一起,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整座城市里,家家户户的灯火,路边摊的炉火,街灯的光晕,乃至每个人胸膛中那颗温热心脏的跳动……所有象征着“人间烟火”的东西,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意志,齐齐与他的歌声共振!
“轰!”被七盏油灯和烟火香围困的红玉骤然爆裂!
一股磅礴的血气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道高达百米的血色魔影,血河子的残魂终于被逼出了原型,它对着下方那个渺小的身影发出震天咆哮:“三千年了!你竟敢用如此凡俗之物来镇压我?!你羞辱我!”
顾尘缓缓抬头,眸光平静得像一汪古井:“你说我是神仙?不,我只是个怕麻烦的摊主。但你要动我的客人,我就得送你上路。”
话音未落,他张口,对着那百米血影,轻轻一吸。
这一吸,并非神力吞噬,也非灵气鲸吞。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笼罩了血河子的残魂,发动了“神魂溯忆”。
刹那间,血河子眼前的世界崩塌了,它不再身处现代都市的半空,而是回到了三千年前,回到了自己被镇压封印的那一刻。
它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股将它打得魂飞魄散、只余残渣的天地伟力。
极致的恐惧从神魂本源深处爆发,这是刻在它存在意义中最深刻的烙印——死亡。
“不——!”残魂在心理层面的“再次死亡”中彻底崩溃,它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的尖叫,竟主动放弃了抵抗,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不管不顾地朝着下方那缕辛辣温暖的烟火香一头撞去!
血雾尽灭,红玉化粉。
一场席卷全城的危机,消弭于一碗面汤、一缕青烟、一首凡俗小调之中。
尘埃落定,唯有一道无比凝练的猩红符文,自红玉的灰烬中缓缓升起,如同一颗红色的流星,瞬间没入了顾尘的眉心。
他闭上眼,静立了片刻,再睁开时,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一丝极淡的血色流转而过,随即隐没不见。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那口大锅,发现锅底那块神秘的陨铜之上,竟自动多出了一道崭新的纹路——那正是血河子本命符文的简化版。
他抬手,指尖轻轻抚过眉心,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不存在的听众诉说:“你说我以正压邪?可从今往后,连你的‘恶’,也成了我守护这片红尘的一部分。”
街角,苏轻烟望着他孑然而立的侧脸,灯火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那抹似有若无的淡笑之下,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一角跨越亿万年的孤独与决绝。
无人注意的屋顶上,阿九琥珀色的猫瞳中,倒映着夜空。
它看见,那根横亘在命运之轮上的猩红裂痕,正在缓缓愈合。
然而,愈合之处,却留下了一道比裂痕本身更加深刻、更加古老的烙印,仿佛一个无法违背的契约,已然悄然改写。
夜风吹过,吹散了最后一丝烟火香气,也带走了所有不寻常的痕迹。
小巷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