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呼吸声均匀绵长,沉浸在无忧的睡梦里。客厅里,苏逸尘那句“以后我们都注意一点”像一枚投入深潭却未激起半分涟漪的石子,尴尬的驯服在冰冷的空气里。他期待的“翻篇”并没有到来,晚星持续的沉默是一种他从未遭遇过的、无法掌控的回应,这让他心底那点残余的,因自辨而升起的底气,逐渐被一种烦躁不安所取代。
他最终有些无趣的站起身,借口要看一份明天手术的病例,快步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那扇门,再次将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
晚星依旧坐在原地,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苏逸尘刚才那番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的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个关于“孩子”的,被刻意压抑的潘多拉魔盒。
是的,她早就知道。苏逸尘骨子里,并没有多么喜欢这个孩子。
也许是从他母亲——那位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的苏妈妈——得知胎儿性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还记得出生那天,产房里精疲力竭的她,还带着一丝虚弱的喜悦,期待着丈夫的反应。苏逸尘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消毒水的气息。他看了眼襁褓里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语气里是职业性的平静:“各项指标正常,很健康。”然后,他的目光便投向了仪器数据和她苍白的脸,那种关注,更像是在确认一件重要“病例”的完成情况,而非初为人父的喜悦。
真正的风暴,是苏妈妈的到来。
老太太一进病房,脸上那点勉强挤出来的笑意在听到“四个女孩儿”时,瞬间荡然无存,嘴角猛地耷拉下去,眼神像淬了冰,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和厌恶。她甚至没有上前仔细看一眼孙女,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女孩啊。”
那三个字,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晚星所有初为人母的脆弱喜悦。
接下来的月子,更是成了晚星的噩梦。苏妈妈以“照顾”为名进驻小家,带来的却是无休止的挑剔、苛责和冰冷的规训。不让用热水洗手洗脸,说是浪费水电燃气,哪怕是在寒冷的港市冬天。炖的糖水永远飘着一股奇怪的腥臭味,美其名曰“无添加”,却不管晚星是否喝的下。做的饭菜永远都先紧着苏逸尘的口味和喜好,甚至苏不回来,谁也不能先吃,哪怕已经很晚很晚了。孩子一哭,她便皱起眉头,不是埋冤晚星“没奶水饿着孩子”,就是指责她“连孩子都哄不好”。
而对那个小小的女婴,苏妈妈更是表现出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和嫌弃。她几乎从不主动抱孩子,偶尔不得已抱一下,手臂僵硬,表情不耐,仿佛抱着什么不洁之物。但只要苏逸尘在家,她立刻就变成了另一幅面孔,忙前忙后,嘴里念叨着“给我宝贝孙女换尿布咯”,“奶奶去冲奶奶给宝宝喝咯~”,演技精湛得足以骗过任何不明就理的人。
晚星曾试图向苏逸尘诉说这些委屈和艰难。最初,他还会敷衍的安慰两句:“妈就是那样的老观念,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为孩子好,辛苦她了。”
后来次数多了,他的不耐烦便赤裸裸的表现出来:“那是我妈!她那么大年纪过来帮忙,你还要她怎么样?你能不能懂事儿一点,体谅一下?”,“晚星,我每天在医院已经很累了,回来还要听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给你们当判官吗?你就不能自己处理好?”
“体谅”“理解”“懂事”
这些词汇成了他要求她无限度妥协的利器。
一次次沟通无效,一次次被要求“体谅”,晚星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了。她学会了闭嘴,学会了在苏妈妈阴阳怪气时假装听不见,学会了在身心俱疲时独自吞咽下所有的委屈。她从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性格明媚的年轻女性,慢慢缩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的“苏太太”。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了“苏医生的妻子”和“孩子妈妈”。
直到昨晚,苏逸尘将孩子摔出去的那个瞬间。那不是一个父亲情绪失控下的失手,那动作里蕴含的厌恶和决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虚伪的假象,也照见了她自欺欺人的可笑。
他不爱这个孩子。或许,他潜意识里也认同他母亲那套“重男轻女”的陈腐观念,只是被他精英医生的外壳和现代社会的规训压抑着。孩子的苦耐,不仅仅打扰了他的睡眠,更像是对他“完美”人生规划的一种嘲弄和负担。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闹、需要耗费巨大精力的女儿,而是一个符合他社会形象、安静乖巧的“装饰品”。
晚星缓缓站起身,走到婴儿床边。宝宝睡的正香,小拳头微微握着,嘴角无意识地翘起,仿佛做了一个甜甜的梦。她是如此的弱小,如此纯粹,全然不知自己降临在一个怎样的家庭,承受着怎样的冰冷的审视。
晚星伸出手,极轻极轻的抚过孩子柔嫩的脸颊。那触感温暖而真实,像一道微弱的火苗,骤然点燃了她心中那片荒芜冰冷的废墟。
妥协?体谅?理解?
她体谅了太多次,理解得失去了自我,妥协得几乎粉身碎骨。换来的不是尊重和珍惜,而是变本加厉的忽视和伤害,甚至波及了她视若生命的孩子。
不能再这样了。
为了孩子,也为了那个几乎被彻底磨平消失的自己。
她看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门,目光里不再是哀伤和祈求,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绝。
苏逸尘以为昨晚的风暴已经过去,他还可以像以前一样,用几句轻飘飘的解释和所谓的“压力”论,就能将她安抚下去,继续维持这个表面光鲜、内里早已腐烂的家庭假象。
但他错了。
从他将孩子摔出去的那一刻起,从他今天毫无悔意、只想粉饰太平的那一刻起,从他始终维护那个刻薄阴郁的母亲、却要求她无限度体谅的那一刻起,那个一味隐忍、不断失去光芒的沈晚星,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下来的,是一个被绝望和愤怒淬炼过的母亲。
她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但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了。为了她的孩子,搏一个真正安全、温暖、不被嫌弃的未来。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冰冷坚硬的心脏,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有力的跳动起来。
战争的号角,并非总是嘹亮。有时,它只是一颗母亲心水后,重新凝结成的永不低头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