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苏逸尘的存在,也将晚星抛入一片死寂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的真空里。她僵硬地坐在沙发边缘,臀下是昂贵的进口绒布,触感却冰凉如铁。怀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重量和触感——不是孩子柔软温暖的实体,而是苏逸尘手臂挥出时带起的、那股狠绝而冰冷的疾风,以及婴儿落入柔软被褥时那一声沉闷的、几乎让她心脏停跳的撞击。
寂静像黏稠的液体,包裹着她,压迫着她的耳膜。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回忆却像失控的潮水,汹涌倒灌,带着惋惜甜蜜的毒素和已然变质的芬芳,将她彻底淹没。
(回忆一:璀璨之初,星辰触手可及)
那年的港市秋天,天高云淡,空气里总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腻桂花香。她还在读研,作为会务志愿者参与一场高端的医学论坛。他是台上那个最年轻帅气的主讲嘉宾,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讲解心脏介入领域的最新进展时,眼神专注,语气从容自信,仿佛一切复杂的生命体征都在他修长的手指掌控之下。茶歇时,他端着一杯咖啡,绕过众多上前攀谈的同行,径直走向正在整理资料的她。
“辛苦了,”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切到好处的关切,没有丝毫专家的疏离感。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胸前的名牌上,唇角微微扬起,“是沈晚星同学?名字很美,像夜空里的星星”
“我是苏逸尘,心内科医生,刚刚在台上做过分享。”他语气略显局促,却又透出真诚。见她目光清澈的望来,他耳根微热,连忙补充道:“讲得若有不足,还请多指教。”
晚星弯起眼睛,落落大方的回应:“您太谦虚了,演讲得非常精彩,恭喜您。”
他似乎收到鼓舞,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开口:“我……我可以认识你吗?以后若有什么健康相关的问题,随时可以问我。”话刚出口,他突然意识到说得太急了,语意有些奇怪,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说你有心脏问题,我也不只是会看心脏问题。像日常的,感冒发烧啊,小病啊什么的,我也都会看的……真的!”
那一刻,台上那个从容专业、引经据典的医生仿佛悄然褪去,站在她面前的,俨然是一个青涩又恳切的大学生,眼神明亮,语气笨拙却无比真挚。晚星看着他突然变得憨直的模样,忍不住莞尔,心里某一处轻轻一动,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第二天,一束精心搭配的鲜花便送到了她的宿舍楼下。并非浓烈的玫瑰,而是清新淡雅的紫罗兰、白色澳梅,中间点缀着几支罕见的、花瓣上仿佛真的有星斑的“晚星”花。卡片上是利落而好看的字迹:“愿昨夜星辰,常伴你左右。苏逸尘”
他追求她的方式,如同他做手术一般,精准、周到、无可挑剔。每日晨昏的问候从不间断,她随口提过的一句喜欢某家老字号的甜品,下次见面时便会出现在他的手上。她偶感风寒,他即便刚下手术台,也会带着满身消毒水的气息匆匆送来对症的药和温暖的粥。他会开车带她去僻静的海岸线,什么也不做,只是并肩坐在礁石上,听海浪拍岸。他握着她的手,指腹有长期握手术器械留下来的薄茧,声音在海风里显得格外低沉温柔:“晚星,每次看到你,就像做完一台成功的手术,所有疲惫和压力都找到了安放之处。”
那时候的苏逸尘,是她整个世界最璀璨夺目的星辰。父母欣慰,朋友艳羡,所有人都说,沈晚星,你是何其幸运,能找到这样一个才貌双全、温柔体贴的完美男人。她沉溺在那片看似无边无际的温柔星海里,毫无保留的交出了自己全部的爱与信任,以为这就是幸福的终极模样。
(回忆二:裂痕微现,星光渐暗)
变化是从何时悄然开始的呢?或是,是在那根验孕棒显示出明确的两道杠之后。
最初的惊喜如潮水般退去,苏逸尘眉心那道好看的褶皱似乎烙得更深了。他依旧体贴,甚至更为殷勤——每天的问候信息发得更勤,提醒她吃饭添衣的叮嘱一刻不落。可那双曾盛满星辰的眼眸里,却渐渐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近乎计算的凝重。
他的关怀开始透着一种程序化的精准,少了些即将为人父的纯粹雀跃,反而沉淀下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负担感。
直到某个夜晚,他辗转难眠后,终于犹豫着开口:“晚星…我们,是不是该看房子了?”灯光下,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流露出罕有的紧张,“我…我没什么存款。如果真要买,可能…需要你家帮衬一些……”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轻轻打破了表面平静的假象。那一刻,晚星才恍惚察觉,星光虽亮,却已悄然偏移了最初温暖的方向。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镜湖的石子,轻轻打破了表面平静的假象。
然而,真正的变化是无声的侵蚀。他依旧会为她预约最好的产科医生,却开始频繁地因为“一台紧急手术”、“一个重要会诊”而错过她的产检。超声屏幕上胎儿第一次有力的心跳,那张模糊却珍贵的第一张四维彩超……这些他曾信誓旦旦说绝不能错过的时刻,最终都只剩晚星一个人紧紧攥着检查单,坐在医院长廊的冷椅上,听着别的准父母兴奋的低语。
他的解释总是无懈可击,语气充满愧疚和无奈:“晚星,对不起,下次一定陪你去。”可下一次,下下次,依旧如此。
与此同时,他对未来的规划却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沉重。他开始频繁地计算:
“这边的学区好像更好,但房价太高了……”
“孩子的教育基金从现在开始就得准备了,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得更努力才行,以后就是三个人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筹谋和显而易见的焦虑,却唯独少了点那个正在她腹中一日日长大、会踢蹬小腿、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本身的、热切的期待。
晚星那时还试图替他解释,以为男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更为现实的为家庭构建坚固的堡垒。她甚至压下心中淡淡的失落,努力表现得善解人意:“没关系,工作要紧,我自己可以。”
可她偶尔会在深夜醒来,看着身旁男人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那片曾照亮她整个世界的星光,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正一点点的、无声的暗淡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悄然改变。
而她并不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随后婆婆苏妈妈的介入,才是真正将这点点裂痕,撕扯成难以逾越的鸿沟。
苏妈妈得知晚星怀孕后,以照顾孕妇为名,提着大包小包,正式住进了他们的小家。
老太太的目光像精确的扫描仪,在她尚未显怀的肚子上来梭巡,嘴里不停的念叨着“酸儿辣女”、“肚尖肚圆”的老话,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据说是“清宫秘藏”的生男生女的预测表,对着日历反复推算。第一次陪她去产检时,老太太竟试图塞红包给B超医生打听性别,被严词拒绝后,那张刻薄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回家的路上,车内气压低的吓人。
家里的氛围开始变得微妙而令人窒息。苏妈妈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开始全方位的干预她的生活。饮食起居必须按照她那一套老规矩来,哪怕晚星孕吐严重,只想喝点清粥,也会被斥为“不懂事,亏待我孙子”。空调温度、洗澡水温、甚至她穿什么材质的衣服,都要被干涉。
晚星开始感到不适,情绪也难免起伏。而这些在苏妈妈看来,全是“娇气”、“矫情”、“没点当妈的样子”。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们那个时候,怀孕八九个月还下地干活儿呢,哪像现在这么金贵!”
而苏逸尘呢?她最初试图向他诉说这些委屈和压抑,渴望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他起初还会敷衍的安危两句:“妈就是老一辈观念,固执了点,心不坏,你多忍忍。”“她也是紧张你肚子里的孩子,没有恶意的。”
后来,她倾诉次数多了,他的不耐烦便赤裸裸的表现出来:“那是我妈!她那么大年纪过来伺候你,你还要我怎么养?难道让我去跟她吵架吗?”“晚星,我每天在医院面对生死压力已经够累了,回到家能不能让我清净一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就不能自己处理好吗?”
“忍忍”、“体谅”、“自己处理”——这些词汇成了他要求她无限度妥协的冰冷号令,也成了扎在她心上的细密银针。
(回忆三:孤岛围城,星光湮灭)
孩子的出生,是个女孩。产房外,苏妈妈听到消息,脸瞬间垮塌下来,阴沉得能滴出水,连最基本的、伪装一下的喜悦都吝于给予。她只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婴儿,便冷冷的丢下一句:“丫头片子。”随后几天,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没再踏足医院。
真正煎熬是从月子开始的。苏妈妈终究还是来了,美其名曰“伺候月子”,实则是开启了晚星一生都不愿回顾的黑暗时光。身体尚未恢复,撕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激素水平剧烈波动带来的情绪起伏,新生儿的哭闹和频繁哺乳带来的睡眠剥夺……所有这些,在苏妈妈眼中,都成了她“没用”、“娇气”的罪证。
老太太的苛责变本加厉,不让热水洗手洗脸,哪怕是港市湿冷的冬天,说是会留下“月子病”。炖汤永远飘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不知名的中药味,上面飘了厚厚的嘌呤,还带着肉的腥臭味。苏妈妈根本不管她是否喝得下,逼着她灌下去,称之为“下奶神汤”。孩子一哭,她便皱起眉头,不是阴阳怪气地埋冤晚星“胸大没奶,饿着我孙女”,就是尖刻的指责她“连个孩子都哄不好,不知道怎么当妈的”。
而对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女婴,苏妈妈更是表现出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和显而易见的嫌弃。她几乎从不主动抱孩子。偶尔在苏逸尘的要求下不得已抱一下,手臂僵硬,表情不耐,仿佛抱着什么麻烦的累赘。但只要苏逸尘在家,她立刻变了一副面孔,忙前忙后的,嘴里还高声念叨着:“哎哟喂,我的宝贝孙女哦,奶奶来给你换尿布咯”、“奶奶去给你冲奶奶,饿坏了吧?”演技精湛的足以骗过所有不明就理的人。
晚星的世界开始急速缩小,最终彻底沦为这座一百平米、装修精美却冰冷彻骨的公寓牢笼。而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来自外界那些看似关怀,实则将她推向更深远的“援助”
她张了张嘴,那些呼之欲出的委屈、痛苦和求助,在对方“你别凡尔赛了”、“正是甜蜜的烦恼”的调侃眼神中,硬生生的、绝望的咽了回去。没有人相信,那个外人样子完美无缺苏医生,在家里会是另一副模样。她甚至无法开口,一旦开口,所有的遭遇都会被轻易的归结为“产后抑郁”的胡思乱想。
父母呢?疫情封控,导致只能电话联系,电话里也永远是那套她早已能背诵的说辞:
“星星啊,当了妈妈就要有当妈的样子,收收从前的小性子,要以家庭和孩子为重。”
“逸尘工作那么累,压力那么大,心脏外科医生啊,那是一般人能干的吗?你得多体谅他,照顾好他和孩子就是你现在最大的责任和功劳。”
“夫妻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为了孩子,要学会宽容。”
“辞职在家带娃怎么了?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孩子现在那么小,经济上依赖老公也没什么,把家管好把孩子照顾好就是你的本职了。等孩子长大些了,上学了,你再出去工作嘛。别想东想西的了。”
孤立无援。
这四个字,像冰冷沉重的铁箍,一日紧过一日的勒住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朋友的不理解,父母的传统劝和,婆婆无处不在的刁难与恶意,丈夫日复一日的冷漠、回避和情感背叛……她被困在这座精致的、外人艳羡的公寓牢笼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沟通,不是没有挣扎反抗过。但每一次尝试,换来的都是苏逸尘更深的烦躁和那句“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的终极质问,以及婆婆更加变本加厉的阴郁脸色和指桑骂槐。
她终于明白,她斗不过他们。在这个家里,她永远是孤身一人。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妥协,选择了将自己所有的需求、情绪、才华和梦想深深埋藏,努力去扮演一个“懂事”的妻子、“坚强”的母亲、“孝顺”的儿媳。她放弃了刚刚起步的职业生涯,成了全职妈妈,经济上完全依赖苏逸尘。每一笔开销都要经过他的手,他心情好时,或许慷慨,心情不好时,连买一包好一点的防溢乳垫都会被他皱眉审视账单,问“怎么又花了那么多?”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渺小,像一颗被丢弃在角落、蒙尘渐厚的珠子,黯淡无光。她以为她的退让和牺牲,至少能换来这个家庭表面的和平与稳定,能让孩子有一个看似完整的家。
直到昨晚。
他挥出的手臂,摔碎的不只是孩子的片刻安宁,更是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他不仅不爱她,甚至也不爱这个流着他一半血液的孩子。这个家,从来就不是她想象中的温馨港湾,而是不断压榨她、消耗她、直至将她最后一丝自我都彻底吞噬殆尽的冰冷沼泽。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的是冰冷、坚硬而残酷的现实沙滩。
晚星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因为长期浸泡在奶瓶、尿布和清洁剂中而变得粗糙干燥的手指上,落在身下这昂贵却毫无生气的沙发绒料上,环视着这间装修精美、陈列着获奖证书和学术专著、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的“家”。窗外,港市的夜景依旧璀璨繁华,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但那万千灯火,没有一盏能照亮她心底的万丈寒渊
她仿佛一无所有。
不。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客厅,精准地落在婴儿房门口。那里,隐约传来孩子睡梦中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
她还有孩子。
那个险些被他亲生父亲摔坏的孩子。那个因为性别而不被奶奶期待和祝福的孩子。那个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完全属于她、需要她、也唯有她能全力保护的孩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如同被野火焚烧后反而更加旺盛滋生的新草,在她那片早已荒芜冰冷的心原上,疯狂地蔓延生长。
她不能再指望任何人了。能保护孩子的,只有她自己。
能拯救自己的,也只有她自己。
她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玻璃上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异常平静的面容。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与爱意、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悄然燃起的、冰冷而炽烈的火焰。
苏逸尘以为她还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沉默地消化掉所有委屈和伤害,独自舔舐伤口,然后继续扮演那个逆来顺受、维系表面和平的角色。
他错了。
从他将孩子摔出去的那一刻起,从他今日毫无悔意、只想粉饰太平的那一刻起,这场婚姻,这个家庭,之于她,已经彻底死亡。
从今往后,她的沉默,不再是妥协和软弱,而是最坚硬的武装和最深的谋划。她的退让,已然到了尽头。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精准斩断这所有无形枷锁的锋利之刃。她需要钱,需要离开的资本,需要独立生活的能力,需要夺回孩子抚养权的绝对力量和证据。
她站在窗前,望着脚下流光溢彩却冷漠的城市,开始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冷静地、疯狂地、一条一条地思索。每一个念头都像是在无边黑暗中摸索到的武器碎片,冰冷、硌手,却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对自身命运的掌控感。
夜,深沉如墨。但她眼中的黑暗,已不再是绝望的深渊,而是蛰伏着、酝酿着破晓前最终反击的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