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浪漫小说 > 汝之素年,谁予锦时 > 第1章 秋阳浸古巷,图纸起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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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 9月 17日,秋分刚过,Z市老城区的青石板路还沾着昨夜露水的凉意。林微言背着半旧的帆布包,攥着本泛黄的《Z市方言词典》,跟在“城市记忆”非遗调研团队最后头,眼睛却早被巷子里的景致勾走了魂。

这是她加入项目的第三天。作为 Z大中文系大二学生,她原本是被导师周教授的“记录城市口述史”计划吸引——从小跟着外婆在老城区长大的她,总记得巷口王阿婆的糖粥、巷尾木工坊的刨花味,可去年暑假回来,大半巷子已被圈进拆迁围挡。这次调研像根引线,一下点燃了她藏在心底的念想:她想把那些快要被推土机吞掉的声音、味道、故事,都记在本子里,就像外婆当年把私房钱藏在樟木箱底那样妥帖。

“微言!跟上!”前头传来队长李姐的声音,她是历史系的研究生,手里举着台单反,正对着一扇雕花木门拍照。林微言赶紧应了声,加快脚步,帆布包上挂着的小铜铃叮当作响——那是外婆留给她的,说是当年外公从苏州带回来的伴手礼。

巷子不宽,两侧的老房子多是清末民初的样式,青砖墙上爬着枯萎的爬山虎,偶尔有几株三角梅从斑驳的木窗里探出来,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胭脂。左边第三家是“张记南北货”,木门上的招牌漆皮已经剥落,“张记”两个字却还透着当年的遒劲,林微言记得外婆说过,这是她太外公年轻时写的;右边第二家更老,门楣上刻着“同德堂”三个字,下面还缀着朵残缺的木刻牡丹,周教授说,这是民国时的中药铺,现在改成了居民家。

“今天重点查‘同德堂’到‘老郑剃头铺’这段,”周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手里的调研手册翻到折角的一页,“特别是‘同德堂’的门楣,你们建筑系的同学重点测尺寸,中文系的跟我去访住户,问问这门楣的来历。”

团队里立刻分出两拨人。林微言跟着周教授往“同德堂”走,眼睛却忍不住瞟向另一边——建筑系的学生正蹲在巷中间铺图纸,其中一个男生格外显眼。他穿着件浅灰色的工装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里攥着把黄铜尺子,正低头在图纸上标记什么。阳光落在他的发顶,发梢泛着点浅棕色,侧脸的线条很利落,像他手里那把尺子一样,透着股严谨的劲儿。

林微言认得他,叫沈知行,建筑系大三的学霸,听说从大一开始就跟着系里的教授做古建修复项目,去年还拿了全国大学生结构设计竞赛的金奖。前两次调研她见过他两次,都是远远看着——他总是蹲在角落里画图,要么就是对着老墙敲敲打打,话很少,偶尔有人跟他搭话,也只是点头或摇头,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微言,发什么呆?”周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着“同德堂”门口的石阶,“去问问里面的住户,张阿婆在不在?她是这儿住得最久的。”

林微言赶紧收回目光,应了声“好”,抬脚往石阶上走。“同德堂”的木门是两扇对开的,门板上还留着当年挂匾额的痕迹,门框上的对联已经褪色,只能隐约看见“仁心”两个字。她轻轻敲了敲门,“有人在家吗?我们是 Z大做非遗调研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满头银发的脑袋,正是张阿婆。“是周教授的学生吧?进来坐,进来坐,刚煮了绿豆汤。”阿婆的声音带着老城区特有的软糯口音,林微言跟着她往里走,鼻子里立刻飘进股淡淡的中药味——不是药铺的苦味儿,是老木头和晒干的陈皮混合的香气。

堂屋很小,摆着张1米见方的桌子,桌上放着个搪瓷缸,里面插着几支晒干的野菊花。阿婆给她倒了碗绿豆汤,“慢点儿喝,放了蜂蜜的。”林微言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她想起外婆以前也总这样,夏天煮绿豆汤,冬天烤红薯,总怕她饿着冻着。

“阿婆,我们想问问门口那门楣的事儿,”林微言拿出笔记本和笔,“您知道这门楣上的牡丹是什么时候刻的吗?以前有没有维修过?”

张阿婆叹了口气,眼神飘向门口,“这门楣啊,比我岁数都大。我嫁过来的时候,‘同德堂’还是中药铺,老掌柜说这牡丹是他爹年轻时请木匠刻的,花了整整半个月。后来文革的时候,差点被毁,老掌柜把门板卸下来藏在柴房里,才保住这朵花。”

林微言飞快地记着,笔尖在纸上沙沙响,“那后来维修过吗?我看牡丹的花瓣缺了一块。”

“前几年下大雨,门楣被雷击了下,掉了块木片,”阿婆的声音低了些,“当时想找人维修,可现在会做木刻的匠人少咯,后来就只能用钉子钉了块木板上去,丑得很。”

林微言抬头看向门口的门楣,阳光从门框照进来,正好落在那块修补的木板上,颜色比周围的木头浅很多,像块补丁贴在漂亮的衣服上。她心里忽然有点发堵,想起周教授说的“非遗不是博物馆里的展品,是活在生活里的东西”,可这些活了几十年、上百年的东西,好像正一点点被时光磨掉痕迹。

“阿婆,您还记得老掌柜说过这牡丹的样式吗?比如花瓣有多少片,有没有刻其他花纹?”林微言又问,手里的笔悬在纸上,等着阿婆的回答。

“花瓣啊……”阿婆皱着眉想了想,“好像是九片?老掌柜说‘九’是吉利数,象征长长久久。对了,花瓣中间还刻了只小蜜蜂,你仔细看能看见。”

林微言赶紧放下碗,“我去门口看看!”她快步走到门口,抬头盯着门楣上的牡丹。阳光正好,她眯着眼睛看,果然在牡丹的花蕊处看见个小小的蜜蜂刻痕,翅膀的纹路还清晰可见,只是被岁月磨得有些浅了。她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可角度不好,怎么拍都看不清,索性往后退了两步,想找个更好的位置。

没成想,她退得太急,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身体往前一倾,手忙脚乱地想扶住旁边的门框,却听见“哗啦”一声,紧接着是纸张摩擦的声音,还有个男生的低呼:“小心!”

林微言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站稳回头,瞬间僵在了原地。

她的右脚正好踩在张铺开的图纸上,图纸是用透明胶带固定在地上的,被她踩得皱了一角,边缘还裂了道小口子。而图纸旁边,那个穿浅灰色工装衬衫的男生——沈知行,正蹲在地上,手里的尺子还悬在图纸上方,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里满是着急,看向她的目光像带着刺。

“你……”沈知行张了张嘴,声音比林微言想象中要沉,带着点压抑的怒气,“没看见地上有图纸吗?”

林微言的脸一下子红了,从脸颊烧到耳朵根,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屏幕亮了下,正好是她刚拍的门楣照片。她赶紧弯腰去捡手机,同时想把脚挪开,可越慌越乱,不小心又蹭了下图纸,原本皱着的角又往旁边移了点,露出下面画着的门楣结构图——线条画得极其细致,连木刻牡丹的每片花瓣都标了尺寸,旁边还有手写的注释,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在看门楣,没注意脚下……”林微言的声音有点发颤,捡手机的手都在抖,她能感觉到周围建筑系的同学都看了过来,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不满。她从小就怕跟人起冲突,这会儿更是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

沈知行没说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图纸从她脚下抽出来,手指抚过被踩皱的地方,动作轻得像在摸什么易碎的东西。他拿出支笔,在图纸旁边的空白处快速写了几个字,林微言凑过去看,是“右侧边缘磨损,需补画”,字迹跟图纸上的注释一样工整,只是笔锋比刚才急了些。

“这图纸是你画的?”林微言小声问,心里更愧疚了。她看出来了,这张图纸不是打印的,是手绘的,上面还有不少修改的痕迹——有些线条被划掉,旁边重新画了线,还有几处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尺寸,显然是改了很多遍才定下来的。

沈知行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怒气消了些,却还是带着点冷意,“嗯。”他只应了一个字,然后继续整理图纸,把刚才被踩裂的地方用胶带小心地粘好,动作专注得像在做什么精密的手术。

林微言站在旁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手里的笔记本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她想再道歉,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沈知行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很紧,显然还在为图纸的事生气。

“那个……我帮你重新画一张吧?”林微言鼓起勇气说,“我虽然不是建筑系的,但画画还可以,你告诉我尺寸,我帮你补画磨损的部分。”她小时候学过几年素描,虽然画不了这么专业的结构图,但补画点边缘应该没问题。

沈知行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点怀疑,“你会画建筑图?”

“我……我学过素描,”林微言有点底气不足,“虽然没画过建筑图,但我可以学,我很快就能学会的!”她不想就这么算了,毕竟是她的错,总得做点什么弥补。

“不用了。”沈知行拒绝得很干脆,把图纸卷起来,放进随身带的工具包里。林微言看见他的工具包很旧,是军绿色的帆布材质,上面绣着个小小的“沈”字,针脚有点歪,像是手工绣的。“这张图要用来做门楣修复方案的参考,补画的话会有误差,我晚上回去重新画一张。”

林微言的脸更红了,心里又愧疚又有点委屈。她知道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可沈知行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像块冰,让她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她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那……我帮你打下手吧?比如帮你量尺寸,或者记录数据,这样你能快一点画完。”

沈知行没说话,转身走到“同德堂”的门楣下,拿出黄铜尺子,开始测量门楣的高度。他的动作很标准,尺子贴在砖墙上,眼睛平视着刻度,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好像怕稍微一动就会影响测量结果。林微言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佩服——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专注的人,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眼里只有手里的尺子和眼前的门楣。

“门楣总高 1.2米,宽 0.8米,牡丹浮雕突出墙面 3厘米。”沈知行一边测量,一边报出数据,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赶紧记在本子上。林微言也掏出笔记本,想帮忙记,可刚写下“1.2米”,就听见沈知行又说:“左侧牡丹花瓣缺失部分,高度 0.15米,宽度 0.1米,需按原有样式修复。”

“等等!”林微言突然开口,声音比她预想中要大,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她赶紧压低声音,看向沈知行,“你说要按原有样式修复?可是刚才住户张阿婆说,这门楣以前被雷击过,补了块木板,现在的样式已经不是原来的了,而且原来的木刻匠人也找不到了,怎么按原有样式修复啊?”

沈知行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点惊讶,好像没想到她会突然插话。“修复古建门楣,首要原则是‘修旧如旧’,”他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带着点专业的严肃,“就算找不到原来的匠人,也可以通过现存的刻痕、老照片,或者住户的回忆还原原有样式。如果只是简单地补块木板,那不是修复,是破坏。”

“可‘修旧如旧’就能保证门楣的‘活’吗?”林微言皱起眉,想起刚才张阿婆说的“现在会做木刻的匠人少咯”,心里有点不服气,“张阿婆说这门楣陪了她几十年,她记得的是门楣现在的样子,包括那块修补的木板。如果我们强行还原原来的样式,会不会反而让她觉得陌生?而且现在的匠人技术跟以前不一样,就算还原了样式,也没有原来的味道了,这不也是一种破坏吗?”

她是中文系的,对“记忆”和“情感”格外敏感。在她看来,这门楣不只是块木头,是张阿婆的回忆,是老城区居民的念想,它现在的样子——包括那些磨损的刻痕、修补的木板,都是它“生命”的一部分,不该被轻易改变。

沈知行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眉头又皱了起来,“修复古建的核心是保护文化遗产的真实性,不是迎合个人的情感回忆。”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争执的意味,“如果因为住户觉得‘陌生’就不还原原有样式,那以后所有的古建都变成了‘个人回忆的载体’,还有什么历史价值可言?而且现在有很多匠人在传承木刻技艺,只要认真研究,完全可以还原出原来的味道。”

“可历史价值不就是由一个个个人回忆组成的吗?”林微言也有点急了,声音跟着提高,“如果没有张阿婆这样的住户记得门楣的故事,这门楣就算修复得再完美,也只是块没有灵魂的木头。而且你怎么知道现在的匠人能还原出原来的味道?刚才张阿婆说,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会做这种木刻的匠人,你能保证找到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同学都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看热闹。建筑系的同学大多站在沈知行这边,觉得林微言不懂装懂;中文系的几个同学则站在林微言旁边,小声议论着“记忆也很重要”。

“微言!知行!别吵了!”周教授的声音突然传来,他刚从“同德堂”出来,正好撞见两人争执的场面。他走到两人中间,看了看林微言涨红的脸,又看了看沈知行紧绷的下颌,笑着摇了摇头,“多大点事儿,至于吵成这样吗?”

“周教授,她……”沈知行想解释,却被周教授打断了。

“我都听见了,”周教授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微言说的有道理,古建修复不能只讲技术,还要考虑人的情感;知行说的也没错,真实性是古建的生命,不能随便改变。你们俩啊,一个偏感性,一个偏理性,正好互补。”

林微言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刚才她太激动了,说话有点冲。沈知行也抿了抿嘴,看向周教授,眼神里带着点询问。

周教授指了指“同德堂”的门楣,“这样吧,咱们别争了,搞个‘共同验证’。知行,你带着建筑系的同学,查一下‘同德堂’的历史资料,看看有没有门楣原来的照片或者图纸,再联系一下木刻匠人,问问能不能还原原有样式;微言,你跟中文系的同学一起,再去访访周围的住户,除了张阿婆,再问问其他老人,看看他们对门楣的记忆有哪些,特别是牡丹的样式、原来的修补情况。”

他顿了顿,看向两人,“等两边的结果都出来了,咱们再一起讨论修复方案。这样既保证了真实性,又考虑了居民的情感,你们觉得怎么样?”

林微言抬起头,眼睛亮了亮,“我觉得可以!我明天就去访其他住户,一定能找到更多回忆!”

沈知行也点了点头,紧绷的下颌线放松了些,“好,我明天就去校图书馆查资料,再联系一下我认识的木刻匠人。”

周教授笑了,“这就对了嘛。做非遗调研,本来就是个需要互相配合的活儿,感性和理性结合,才能把事情做好。”他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大家收拾东西,明天继续。微言,你跟我来一下,把刚才张阿婆说的情况整理一下。”

林微言应了声“好”,跟着周教授往前走,路过沈知行身边时,她停下脚步,小声说:“对不起,刚才我不该跟你吵架,还踩坏了你的图纸。”

沈知行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冷意已经消失了,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没事,图纸我晚上回去重新画就行。刚才我说话也有点急,你别往心里去。”

林微言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道歉。她看着沈知行的眼睛,阳光落在他的瞳孔里,像盛着两小团温暖的光。她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男生,其实也没那么难相处。

“那……明天查资料的时候,如果需要帮忙,你可以找我,”林微言小声说,“我对校图书馆很熟,知道哪里有老资料。”

沈知行点了点头,“好,谢谢。”他顿了顿,补充道,“明天早上八点,图书馆门口见?”

“嗯!”林微言用力点头,心里忽然有点期待明天的见面。她转身跟着周教授往前走,帆布包上的铜铃又叮当作响,这次的声音好像比刚才更轻快了些。

夕阳西下,老巷里的阳光变成了暖橙色,落在“同德堂”的门楣上,那朵残缺的木刻牡丹,在夕阳的映照下,好像也多了点温柔的味道。林微言回头看了一眼,沈知行正蹲在地上收拾工具,浅灰色的衬衫在暖橙色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上面写着“门楣、牡丹、九片花瓣、小蜜蜂”,笔尖还留着刚才写字的温度。

她忽然觉得,这次的非遗调研,好像会比她想象中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