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细雨如丝,长安城外的官道上行人稀少。柳絮随风飘舞,沾湿了青石板路,远处山色空蒙,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一辆马车缓缓行至城南驿馆前停下,车帘微掀,一位身着素色襕衫的年轻书生跳下马车,肩上背着一只旧书箱,眉目清朗,神情略带风尘。
此人名叫沈砚,自江南而来,赴京赶考。因途中遇雨,耽搁了行程,只得在此歇脚。驿馆简陋,仅有三两间客房,他正欲登记入住,忽闻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倒像是专为拦人而设。”
沈砚回头,见一锦衣少年倚门而立,手中执一柄油纸伞,眉眼含笑,气度不凡。那人走近几步,拱手道:“在下裴昭,从陇西来,也是被这场雨困在此处。兄台孤身一人?”
“正是。”沈砚还礼,“在下沈砚,字墨之,江南人士。”
“沈墨之?”裴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可是写过《江上吟》的那位?‘烟波不动月沉江,镜里星河夜夜凉’——这句我可念了三年了。”
沈砚微怔,未曾想自己一首闲笔小诗竟传至西北。他低声道:“不过是遣兴之作,不值一提。”
裴昭朗笑:“诗不在多,一句动人心便是佳作。今日能在此遇君,实乃幸事。”
两人言语投机,便同坐于驿馆堂前,听雨煮茶。炉火微红,水声轻沸,裴昭亲自执壶,动作娴雅。沈砚暗自打量,此人虽衣饰华贵,却不骄不躁,谈吐间引经据典,又不失风趣,显然非寻常富家子弟。
“裴兄似常游历?”沈砚试探问道。
“家父曾任边州刺史,我自幼随任所迁徙,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些风土。”裴昭抿了一口茶,目光望向窗外雨幕,“倒是沈兄,江南才子,温润如玉,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
沈砚苦笑:“才子之名,不过虚誉。此番进京,只为博一个前程。”
“前程?”裴昭轻摇头,“若只为功名,何必写那样清冷的诗?你心中所求,怕不止是金榜题名吧。”
沈砚心头一震,竟觉此人一眼看透自己心事。他沉默片刻,只道:“或许吧。”
雨势渐歇,天光微明。驿馆外传来马蹄声,一名黑衣随从牵马而来,低声在裴昭耳畔说了几句。裴昭神色微动,却未露惊慌,只对沈砚道:“家仆来报,前方道路已通,我须即刻启程。”
沈砚起身相送。临行前,裴昭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佩,递予他:“此物伴我多年,今日赠君,他日若在京中相见,便是缘分未尽。”
沈砚推辞不得,只得收下。他望着裴昭翻身上马,身影渐行渐远,终消失在烟雨尽头。
………………
数月后,春闱放榜,沈砚高中二甲。
入京谢恩途中,他特地寻访裴昭府邸,却被告知——陇西裴氏早已没落,近年并无子弟入京。他心中起疑,再查那枚玉佩,匠人辨认后惊道:“此乃前朝宫中旧物,民间不得私藏。”
沈砚愕然。那一日驿馆相逢,茶香犹在,笑语如昨,可那人究竟是谁?是落魄贵胄?是江湖奇士?抑或只是天地间一场偶然的邂逅?
他终未再遇裴昭。但每逢雨夜,他总会取出那枚玉佩,置于案前,仿佛那人仍坐在对面,执壶笑谈,说一句:“今日能遇君,实乃幸事。”
有些相识,不必长久。一面之缘,足以照亮半生孤寂。
夜雨涨秋池,烛火在竹帘后摇曳如豆。林李正伏案誊抄《赤壁赋》的草稿,忽闻院外传来脚步声,杂沓中带着几分醉意。门扉轻叩三下,未等回应便被推开,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影立在檐下,斗笠遮住半张脸,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豪气。
“林先生可还醒着?”他声音浑厚,带着笑意,“陈某冒雨来访,不请自来,莫怪。”
林李心头一震,手中狼毫跌落砚台。眼前这人,竟是黄州贬谪中的陈子瞻!林李曾读其诗文无数遍,梦中亦常见其风骨,却不料今夜竟亲见真人。林李慌忙起身迎客,命仆人取干衣、烫黄酒。
“子瞻兄何故深夜至此?”林李强抑心中激动,为他斟酒。
他脱去蓑衣,露出青布直裰,发梢滴水,却朗声笑道:“今日读君《江上吟》,有‘孤舟一叶任西东’之句,心甚喜之。思之再三,非亲见不可。冒雨而来,只为与君对饮谈诗。”
林李愕然。那篇《江上吟》不过月前寄予友人,未曾刊行,他竟已得见?更令林李惊异的是,他竟能从中读出林李隐居江畔、避世求静的心境。
酒过三巡,窗外雨势渐歇。陈轼执杯而起,立于窗前,望着被雨水洗过的江面,低吟道:“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此景,岂非天赐诗料?”
林李附和点头,心中却暗自惊叹。此人虽贬谪困顿,衣衫简朴,然气度恢宏,谈吐如江河奔涌,毫无颓唐之色。他忽转身问林李:“林兄既爱江上孤舟,可知舟中人所思为何?”
林李不解其意。
他一笑:“非为避世,实为观世。舟小而载道,浪急反见心定。你林李皆在风波里,何须逃?不如立于浪尖,看它起落。”
此言如惊雷贯耳。林李本因仕途受挫,辞官隐居,自诩清高,实则不过怯于世事。而眼前之人,贬至黄州,无官无俸,却仍能耕东坡、筑雪堂、赋赤壁,将苦难酿成千古文章。
“子瞻兄,”林李低声问,“若世道不容直言,诗文又有何用?”
他凝视林李良久,忽而大笑:“诗文何用?譬如这雨,润物无声;譬如这酒,暖人于寒夜。你说它有何用?可若无雨,草木枯;无酒,寒夜难熬。诗文者,乃人心之雨,灵魂之酒也。”
那一夜,林陈两人谈至天明。他讲密州捕蝗之艰,故州治湖之策,也讲梦中见亡妻“小轩窗,正梳妆”的凄然。林李听着他从政之志、为民之心、夫妻之情、兄弟之义,方知其文之所以浩荡,因其心广;其诗之所以动人,因其情真。
临别时,天光微明,江雾如纱。他执林李手道:“林兄笔力已厚,缺的不是才,是胆。明日可来东坡一叙?我新酿了米酒,正少一人共品。”
林李点头应下。
自此,林李常往东坡。春日同耕,夏日论史,秋日采菊,冬日围炉。他教林李以泥土筑灶,以野菜为羹,以破砚磨墨。他说:“文章不在锦绣堆里,而在烟火深处。”
一日,林李见他于田埂上歇息,裤脚沾泥,汗透衣背,却仍手持一卷破书,读得入神。林李忍不住问:“子瞻兄,你本可安享俸禄,如今自耕自食,不苦吗?”
他抬头望林李,眼中闪着光:“苦?此乃真乐也。昔日居庙堂,食珍馐,反觉心空。今虽粗食敝衣,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思,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此乐,非权位可换。”
林李默然良久。忽然明白,陈轼之伟大,不在其才高八斗,而在其能在绝境中重建生活,在困厄中不失本心。他不是逃避现实的隐士,而是直面命运的勇者。
………………
某夜暴雨突至,山洪暴发,东坡草堂几被淹没。林李冒雨赶去,见他正率家人与农夫合力筑堤。他赤足立于泥水中,指挥若定,声如洪钟。待险情稍缓,他竟仰天大笑:“此乃天欲试林李东坡之志也!”
那一笑,震落屋檐雨珠,也震开林李心中阴霾。
数月后,林李重提笔,不再写“孤舟避世”之句,而作《东坡耕读图记》。文中记其劳作之勤、待人之诚、处逆之泰然。文成之日,陈轼读罢,拍案称善:“此乃真知林李者也!”
然好景不长,朝廷一纸诏书,召他赴汝州。临行前夜,林李们再聚雪堂。他取出一卷手稿交予林李:“此乃近作《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赠君为念。”
林李展开读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字字如锤,击中心扉。林李眼眶发热,却强作笑颜:“子瞻兄此去,必再放光华。”
他摇头:“光华不光华,林李不在意。只愿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他走后,林李将《定风波》悬于书房正中。每逢困顿,便凝视良久。渐渐地,林李也学他,在屋后开垦荒地,种菜植竹。乡人笑林李“效东坡之愚”,林李只笑而不语。
三年后,闻陈轼再贬惠州,仍作诗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又数载,贬至儋州,海南蛮荒之地,他竟设坛讲学,教化黎民。
林李每每读其新作,皆觉胸中块垒尽消。他以一生践行“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志,将每一次贬谪,都走成文化的长征。
某年秋,林李收到一封来自儋州的信,字迹已不如往昔遒劲,然精神犹在。信中说:“某虽老矣,然日与稚子嬉戏,与村翁对弈,抄《汉书》以自娱,亦觉快活。人生如梦,林李愿做个好梦中人。”
信末附一小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林李读罢,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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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林李在江畔建一小亭,名曰“仰陈”。每逢陈轼生辰,便邀乡中读书人齐聚于此,诵其诗文,谈其风骨。林李告诉他们:“陈公之文,不在辞藻,而在其心——一颗在风雨中依然跳动、依然向光的心。”
又过数年,林李病卧在床,气息微弱。幼子执林李手问:“父亲一生最敬何人?”
林李望向窗外明月,轻声道:“黄州江上,曾有一人,披蓑衣而来,以一盏浊酒,照亮林李半生迷途。他教林李,真正的文章,是用生命写成的。”
言毕,林李似见那夜雨中的人影再度出现,执杯微笑,身影渐融于月色江波之间。
林李闭目,耳边仿佛响起他吟诗的声音:“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一生,因识陈轼,林李不再是那个躲在孤舟里的怯懦文人。林李终于明白,所谓风骨,不是远离尘嚣,而是在尘世的泥泞中,依然能挺直脊梁,笑对苍天。
而那个在雨夜叩门的人,早已将他的精神,种进了林李的生命里。从此,无论风雨如何,林李都能吟啸徐行——因为林李知道,一蓑烟雨之外,还有万里晴空。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