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青石板路泛着幽冷的光。周素问跪在废墟前,指尖深深嵌入泥土,指甲翻裂,血混着雨水蜿蜒成溪。她身后,曾是周府三进大院的地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木横陈,风过处,灰烬如蝶纷飞。
七日前,皇帝一道圣旨,以“通敌叛国”之罪,诛周氏满门。父亲周景岳,当朝大将军,战功赫赫,却被一纸密奏定为逆臣。母亲被赐白绫,兄长斩首西市,族中老幼皆没为官奴。唯有她,因那一日偷偷溜出府去寻温书,才侥幸逃过屠刀。
而今,她回来了。不是为了祭奠,不是为了哭诉,而是为了记住——记住每一寸烧焦的梁柱,记住每一块碎裂的砖瓦,记住那夜火光冲天时,刽子手靴底踏过门槛的声音。
她抬起头,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眼中却无泪。只有恨,如深井寒潭,不见底。
“我要变强。”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像刀刻进石头,“强到无人敢欺,强到能亲手撕开这谎言。”
………………
山阴书院早已荒废多年,杂草高过人膝。可这里,曾是温书讲学之地。
温书,字子言,原是太学博士,因直言朝政被贬,隐居于此,授徒数十人。他教的不只是四书五经,更有兵法韬略、奇门遁甲。周素问幼时常随兄长前来旁听,唯独她,总坐在最前,目光灼灼,不似闺阁女子,倒像沙场少年。
那一日,她正听温书讲《吴子兵法》中的“料敌篇”,忽闻家仆狂奔而来,面色惨白:“小姐!府上……府上出事了!”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远处传来钟鼓齐鸣——那是抄家的号令。
她想回去,温书却一把拉住她。“回去便是死。”他说,声音低沉却坚定,“你若活着,才有翻案之机。”
“先生,我只想杀人。”她声音冷硬。
温书摇头:“杀一人易,破局难。你想复仇,先要懂权势如何运作,人心如何操纵。习武之外,你还需读史、研策、明律。”
于是,晨起练剑,午时读书,夜里习阵。她练剑至双手溃烂,仍不肯停;她背《孙子》至昏厥,醒来继续;她研《唐六典》《贞观政要》,一字一句,记入骨髓。
温书教她“影步”,踏雪无痕;授她“心镜诀”,静心凝神,可在千军之中辨敌将呼吸;更传她一门失传古技——“断脉手”,触人经络,可令其筋骨尽废,却不留外伤。
“此技阴狠,非至绝境不可用。”温书告诫,“武之一道,若失本心,便与禽兽无异。”
“武,非蛮力之争,乃智勇合一。”温书立于院中,手持竹剑,身形清瘦,却气韵沉凝,“你父善战,但终陷权谋。你要走的路,不能只是挥刀。”
周素问低头,手中铁剑重达三十斤,是温书命人从废墟中挖出的周家祖传兵器,剑身刻有“忠勇”二字,如今斑驳如锈。
周素问点头,眼中却无波澜。
远处,朝阳破云而出,照亮千峰万壑。
韦斯年则出身北地将门,少年从军,骁勇善战,因一次边关战役中奇袭敌营、斩将夺旗而受封校尉。
他身形高大,眉宇间英气逼人,然心中却藏柔情。
初见那日,天降细雪。素问正俯身替一位老妪施针,银针轻落,指尖微颤,额角沁出薄汗。韦斯年立于帘外,见她素衣如雪,发髻半松,却神情专注,仿佛天地间唯有病人一息。他未惊动,只默默伫立良久,直至她收针起身,才拱手道:“在下韦斯年,军中校尉,特来致谢。”
素问抬眸,目光清冷如潭水。“不必谢我,我只是尽医者本分。”
韦斯年一笑:“可你一人担起全城性命,已是大恩。”
她未接话,只低头整理药具。他却不走,反而蹲下帮她捆扎药材包。“这白芷需密封防潮,否则药性易散。”他说得自然,仿佛早已熟稔。
素问微怔:“你也懂医?”
“粗通一二。”他递过药包,“家母曾是医女,留了些书。”
两人自此有了往来。韦斯年每日巡防之后,必来义棚一趟,有时带些炭火,有时送些米粮,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坐在角落,看她行医。他发现她诊脉时总闭眼片刻,似在倾听气血流动;开方时笔锋凌厉,字迹却娟秀如兰;偶有孩童哭闹,她便从袖中取出蜜饯安抚,眼神难得柔软。
一日黄昏,暴雨骤至。义棚漏雨,药柜受潮。韦斯年冒雨赶来,脱下外袍盖住药匣,自己浑身湿透。素问见状,终破例开口:“你何苦如此?”
“这些药若坏了,明日便有人无药可救。”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道,“你说过,医者本分。”
那一夜,两人合力移药、烘干、分类,直至鸡鸣。炉火旁,素问递上一碗姜汤。“喝了吧,莫要染了风寒。”
韦斯年接过,指尖相触刹那,两人都顿了一瞬。
“你为何从军?”她忽然问。
“为护一方安宁。”他答,“也为了读懂母亲的书。她说,医可治一人,兵可安一境。若能兼济,便是大善。”
素问默然许久,轻声道:“我娘早逝,爹说她难产而亡。可我翻遍家中医案,疑是庸医误治……自那以后,我便发誓,绝不让一人因无知而死。”
雨声淅沥,火光摇曳。两人影子映在墙上,竟似并肩而立。
疫情渐退,朝廷嘉奖令下,周素问被赐“仁心妙手”匾额。
(故事前景)韦斯年部奉命调离,北上戍边。临行前夜,他登门拜访周父,行大礼拜师,求学医术。
“将军何必如此?”周父惊愕。
“晚辈愿以余生修医,不负所托。”他神色坚毅,“亦不负……一人。”
周父凝视良久,终点头允诺。
…………
次日清晨,素问送药至码头,却见韦斯年立于船头。她本欲转身离去,他却跃下船,快步而来。
“我走了,但会回来。”他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册子——正是那卷《伤寒论》,页角已磨破,字迹密布批注。“这是我母亲的书,如今……我想与你共读。”
素问望着那书,又抬眼看他。这个曾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眼中竟有忐忑。
“你可知学医十年难成?”她淡淡道。
“二十年也等。”他声音低沉,“若你肯教我。”
风拂江面,柳絮纷飞。素问终于伸手,接过那本书。指尖抚过扉页上一行小字:“医者仁心,济世渡人——母留予斯年。”
“那你先背熟这卷书。”她转身欲走,却又停步,“……别忘了添衣。”
韦斯年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渐远,唇角缓缓扬起。
(故事后续)
三年后,北疆战事再起。韦斯年率军迎敌,却于阵前设“移动医帐”,亲自治伤兵、配汤药,军中士气大振。而江南水畔,素问开办学堂,授徒传医,门下弟子皆知她案头常放一卷北地寄来的《伤寒论》批注本,字迹刚劲,夹杂战场见闻与药理推演。
又五载,边患平息。韦斯年解甲归田,重返江南。那日春深,桃花如雨。他在医馆外看见她正教孩童辨药,鬓边簪着一支旧玉簪——正是当年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饰物。
“我回来了。”他说。
素问抬头,目光温润如初雪消融。“我知道你会来。”
后来,镇上多了一对医者夫妇。男者曾执剑沙场,今持银针救人;女者原孤高清冷,今笑语盈堂。他们合著《南北医鉴》,收录疫病诊治、战伤急救、妇孺调理诸法,流传百年。
世人只道周素问慧眼识人,却不知那年雪中一眼,是他看穿了她冷寂背后的灼热仁心;更不知,她递出的第一碗姜汤,早已将两人生死寒暑,悄然煮进同一炉烟火。
江湖路远,医道漫长。有人问他们如何相识,素问总笑而不语,韦斯年则抚书道:“一场瘟疫,一场雪,一个不肯走的人,和一个终于肯留的人。”
风起时,檐下药香浮动,仿佛时光从未走远。
(故事后续)
自幼母亡,父亲严苛,军中多年,唯有一卷残旧《伤寒论》相伴——那是母亲生前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他识字启蒙之书。每逢战后疗伤,他必亲自翻阅医典,为将士配药敷伤,军中皆敬他“韦将军仁心”。
那年冬末,江南忽起疫病,寒邪入肺,百姓咳血发热,城中十室九空。朝廷遣太医南下,却因水土不服相继病倒。地方官急召名医,周素问之父本欲前往,却突染风寒卧床不起。
素问当机立断,披蓑戴笠,携药箱孤身入城。
她在城南设棚施诊,日夜不休。三日之内,以“麻杏石甘汤”加减化裁,救活数十垂危之人。消息传至驻守城外的北军营地,韦斯年正率部休整。他听闻有女子独力抗疫,心生敬意,遂亲往探视。
………………
“我父若在天有灵,应也不愿见我沦为嗜血之徒。”她喃喃,“我所做一切,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让这世间,少一些无辜蒙冤之人。”
温书抚须而笑:“你终于明白了——真正的强大,不是能杀多少人,而是能让多少人免于被杀。”
风起,花瓣纷落。
周素问解下佩剑,轻轻放在院中石台上。
“从今往后,我不再为复仇而活。”她转身,目光望向远方山河,“我要为公正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