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山色如黛,溪水潺潺。天光尚明,云影低垂,山间雾气未散,林鸟啁啾,偶有松鼠跃枝,惊起几片落花。山脚之下,有一条蜿蜒小溪,溪水清冽,石底可见游鱼穿梭,银鳞闪动,宛如碎玉浮波。
溪畔有三人席地而坐,一老二少,围火而聚。老者须发微白,眉目清癯,身披粗麻道袍,腰间悬一竹笛,神情恬淡,似与山林融为一体。
他便是少年人的师父,人称“松云子”,隐居此山已有十载。
身旁两少年,一是其徒年方十七,眉目清朗,举止沉稳;另一人是林远自幼结识的好友韦斯年,性情跳脱,喜笑常挂唇边,今日特来山中探望。
三人面前,燃起一堆柴火,火焰跳跃,噼啪作响。火上支着一铁叉,叉上串着一条尺许长的黑鳞鱼,鱼身已微微焦黄,油脂滴落火中,腾起一阵香气。
韦斯年蹲在一旁,手持蒲扇,卖力地扇着火,额角沁出汗珠,却笑得灿烂:“师父,这鱼可是我亲手从溪里摸上来的,最是鲜活!您尝了定会赞不绝口。”
松云子轻抚胡须,含笑不语,只目光温润地望着那鱼。
裴青玄则从身旁布囊中取出几味香料——野姜、山椒、紫苏,皆是他清晨采来,晒干研磨而成。他小心地将香料撒在鱼身之上,香气顿时浓郁起来,随风四散,引得林间几只山雀盘旋不去。
“远儿的手艺,越发精进了。”松云子终于开口,声音如山泉击石,清越而沉静,“烤鱼不在火候,而在心静。火急则焦,心躁则味乱。你今日沉得住气,鱼才烤得内外匀熟。”
林远低头一笑:“师父教诲,弟子铭记于心。这鱼,也是为谢师恩而烤。”
韦斯年一听,立刻嚷道:“那我呢?我可是费了半日工夫,翻了三块大石才逮到这条‘青尾将军’!它可是在溪底称霸多年,今日败在我手,也算死得其所!”
三人皆笑。
松云子摇头道:“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不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鱼若真有灵,怕是宁可老死溪中,也不愿落你之手,被你这般胡吹海侃。”
韦斯年佯怒,作势要扑上去挠师父痒痒,却被林远一把拉住:“莫闹,鱼要烤糊了!”
话音未落,那鱼一侧果然焦黑,韦斯年慌忙翻转,却用力过猛,鱼身一滑,竟掉入火堆之中。他“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用树枝拨弄,终于将鱼扒出,却已半边乌黑,形如炭块。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然大笑。松云子笑得咳嗽起来,林远边笑边摇头:“你啊,平日里机灵得很,一到正事就手忙脚乱。”
韦斯年却毫不尴尬,反倒将那焦鱼高高举起,朗声道:“诸位请看!此乃‘玄甲金鳞烤天鱼’,乃我韦斯年独创秘法,外焦里嫩,焦香入髓!世间唯有此一道,错过再无!”
说罢,真将鱼分作三段,各自捧在手中。林远咬了一口,虽焦苦参半,却因香料调和,竟有奇味,不禁点头:“别说,还真有几分风味。”
松云子细细咀嚼,闭目片刻,忽而叹道:“此味虽粗,却胜山珍。何也?因其中有人情之暖,有山野之真,更有少年之乐。世间百味,终不及此。”
三人静默片刻,唯有火苗轻响,溪水低吟。
暮色渐合,天边晚霞如锦,映得溪面金红一片。远处山峦轮廓模糊,归鸟掠空,鸣声悠远。
韦斯年仰头望着天空,忽而轻声道:“我自幼在城中长大,家中虽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今日,坐在山野之间,与你们一起烤一条鱼,听风看水,才明白……原来我缺的,是这样的时光。”
林远望着他,眼中微动。他知道韦斯年家中经商,自小锦衣玉食,却因父严母病,少有欢愉。而自己虽为孤童,被师父收养,却在这山中得了一片清净天地,一份师徒深情。
松云子缓缓起身,走到溪边,掬水洗去手上油污,而后仰望星空初现,淡淡道:“人生在世,如溪中游鱼,看似自由,实则随波。然若能择一二知己,共一炉火,同烤一鱼,便已是大幸。不必求多,但求心安。”
夜风拂过,带来松林清香。三人围火而坐,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望着火焰,仿佛在火光中看见了各自的过往与前路。
忽而,林远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轻声道:“师父,这是我近日所录的《山居十志》,其中一篇,便是《溪火烤鱼记》。我想,今日之事,当记一笔。”
松云子接过,就着火光细看,字迹清峻,文辞质朴,记事如画,抒情如歌。读至“三人围火,笑语盈溪,焦鱼虽陋,其味胜珍”一句,他眼中竟泛起微光。
“好。”他合上竹简,郑重交还,“文章不在华美,而在真意。你已得其髓。”
韦斯年凑过头来,笑道:“那我岂不是也名留青史了?快,再写一篇《韦斯年捕青尾将军记》,我要传之后世,让子孙知道我沈家也曾出过捕鱼英雄!”
林远笑骂:“你若再吹,下回我便写《韦斯年烤鱼焚溪记》,记你如何一把火把整条溪烧干!”
三人再度大笑,笑声惊起林中宿鸟,扑棱棱飞向夜空。
夜深,月出东山,清辉洒落溪面,如铺银箔。火势渐弱,余烬微红。三人并肩而卧,以石为枕,以天为被。韦斯年已鼾声轻起,林远望着星空,思绪如云。
他想起七岁那年,孤身一人流落山脚,饥寒交迫,是师父将他抱回茅屋,煮了一碗野菜粥。那粥无油无盐,却暖了他半生。如今,一碗粥已成一炉鱼,而那份暖意,从未改变。
松云子坐起,望向徒弟,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林远低声说,“若此生能常如此夜,有师在侧,有友在旁,有山可依,有溪可听,便足矣。”
…………
松云子微笑:“心之所安,即是归处。你已明白此理,为师便无憾了。”
他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簪,递予林远:“此物乃你生母遗物,我代为保管多年。今日你心性已定,便交予你吧。”
林远双手接过,指尖微颤。玉簪素净无华,却温润如脂,仿佛还带着母亲的气息。他眼眶发热,却强忍未落泪,只重重叩首:“谢师父。”
松云子扶他起身,望向沉睡的韦斯年,又望向溪水与群山,悠悠道:“人生如旅,能遇良师益友,共度清欢,便是天赐之福。莫问前程几许,只惜当下一刻。”
翌日清晨,山雾缭绕,鸟鸣清脆。三人收拾行装,准备下山。临行前,林远在溪边立了一块小石,上刻三字:“烤鱼处”。
韦斯年见了,大笑:“百年之后,若有人来此,见此石,知曾有三人烤鱼于此,笑语盈溪,岂不快哉?”
林远点头:“那时,或许我们的名字早已湮灭,但这一夜的火光,这一溪的笑声,或许仍在风中流转。”(吾之所求也)
松云子最后回望一眼山林,轻声道:“有些事,不必留名。心火不灭,便是永恒。”
三人身影渐行渐远,消失于山道转角。唯余溪水潺潺,火堆余灰尚温,石上刻字静默,仿佛在诉说那一夜的烟火人间,那一炉鱼中的岁月深情。
………………
暮色四合,天边残阳如血,将青石巷口的瓦檐染成一片暗金。
街角茶肆的旗幡在风中轻晃,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是谁在低语。
素问牵着师父的衣袖,踏进那间熟悉的说书茶馆。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热气裹着茶香扑面而来,混着人群的低语与笑声,瞬间将他们卷入这方喧闹的小天地。
师父年约五旬,身形清瘦,一袭灰布长衫洗得发白,腰间挂着一只旧荷包,里头总揣着几枚铜钱和一卷泛黄的《庄子》。
他不善言辞,却极爱听书,每逢初一十五,必带素问来这“听雨轩”听上一场。掌柜老周见我们进来,笑着点头:“李师傅,还是老位置。”师父微微颔首,领周素问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座于前排靠窗的条凳上。
茶博士端来两碗粗茶,碗沿豁了口,茶色浓褐,浮着几片碎叶。师父轻啜一口,目光已投向场中。
那说书人姓柳,人称“柳铁嘴”,年近六旬,眉骨高耸,眼神如鹰。他立于台前,手持一柄乌木醒木,身侧摆着一张小案,上置茶壶与折扇。鼓掌声渐歇,柳先生轻拍醒木,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话说那年深秋,雁门关外朔风如刀,黄沙卷地。大将军萧云策率三千铁骑,孤军深入漠北,欲斩匈奴单于于马下……”
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说到激处,醒木一落,“啪”地炸响,满堂皆惊。我攥紧衣角,仿佛看见黄沙漫天,铁蹄踏雪,刀光映着残阳,血染征袍。
师父坐得笔直,双目微闭,似在倾听,又似在神游。周素问知道,他并非只听故事。
他曾对周素问说:“听书不在听事,而在听势、听理、听人心。”他听的是那千军万马背后的权谋取舍,是英雄末路时的一声长叹,是忠奸难辨时的世道无常。
那一日,柳先生讲的是《雁门孤影》。故事讲到萧大将军被奸臣所害,兵败被俘,宁死不降,最终自刎于敌营。说到此处,柳先生声音哽咽,眼眶微红,台下已有妇人抽泣。
素问转头看师父,他依旧闭目,但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无声落入茶碗,漾开一圈涟漪。
“师父……”素问轻声唤他。
他缓缓睁眼,望着周素问,嘴角微动,终是未语,只轻轻拍了拍素问的肩。
那一刻,素问忽然明白,他听的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自己的过往。师父年轻时也曾从军,戍边十年,亲眼见过战友死于内斗,见过忠良被贬,见过朝廷如何用尽将士,又弃如敝履。他退隐江湖,研习医术,却始终无法割舍那段铁血岁月。
茶馆外,夜风渐起,檐下风铃轻响。
柳先生收扇入袖,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掌声雷动,有人高喊“再来一段”,却被老周笑着拦下:“天晚了,明日再听不迟。”
我们起身离座,师父掏出铜钱付了茶资。走出茶馆,月已上中天,清辉洒满长街。我忍不住问:“师父,萧将军若早知结局,还会出征吗?”
师父脚步微顿,仰头望月,良久方道:“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忠义。可悲的不是死,是活着的人忘了为何而战。”
素问似懂非懂,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自此之后,每逢说书日,素问必随师父前来。柳先生讲《寒江钓雪》,说的是隐士高人避世修行,却因一纸诏书被迫出山,终在朝堂倾轧中郁郁而终;讲《双龙夺玺》,说的是兄弟反目,为权势自相残杀,最后两败俱伤,玉玺沉江;讲《绣鞋记》,说的是女子为报父仇,女扮男装入仕途,十年忍辱负重,终雪沉冤。
每一段故事,师父都听得极专注。
他常在素问耳边低语:“你看,那谋士为何在此时献策?因他早已看出君王疑心。”“那女子为何不早说出真相?因时机未到,言出即死。”他教素问从言语缝隙中看人心,从情节转折中察世情。
有一回,柳先生讲《断剑残灯》,说到一位剑客为救苍生,毁去祖传神兵,散尽家财,最终隐姓埋名,沦为街头卖艺之人。
台下有人叹:“可惜了那柄剑。”师父却轻笑一声,摇头道:“剑在人在,剑毁道存,何惜之有?”
散场后,素问问:“师父,您也有一把剑,为何从不佩带?”
师父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随即又归于平静。“剑太锋利,易伤人,也易伤己。我如今只用银针,能救人,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