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暮色沉沉,青石小径蜿蜒入林,尽头是一座破旧的草庐。草庐前,一盏油灯在风中摇曳,映出少年伏案苦读的身影。他叫李砚,字子墨,本是江南富户之子,却因家道中落,携母避居山中,拜入隐士陈夫子门下。
三年前,他初来此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连执笔的手都在颤抖。陈夫子见他眼神清亮,问:“汝志何在?”李砚跪地叩首:“愿学以明道,不负此生。”夫子未语,只递来一卷《论语》,命他抄写百遍。
自此,晨起扫叶,暮归读书。山中无纸,他便以竹片代纸,以炭为墨;无灯油,便捉萤火虫置于瓶中,借微光夜读。冬日寒夜,手指冻裂,血染竹简,他亦不辍。陈夫子冷眼旁观,从不褒贬,只每日递来一卷新书,或《孟子》,或《荀子》,或《庄子》,从不讲解,只命他自悟。
一年过去,李砚能背诵诸子百家名篇,却仍不解其意。一日,他终于忍不住问:“先生,读而不知其义,何益?”陈夫子抬眼,淡淡道:“知易,行难。汝尚未行,何谈知?”
次日,夫子命他下山采药,途中遇一老农跌伤腿骨,痛呼不止。李砚本欲绕行,忽忆《孟子》所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遂解衣为带,背负老农行十余里至村中,请医救治。归途夜深,饥寒交迫,却觉心中清明,仿佛有光破雾。
三日后,他回山复命。陈夫子问:“途中可有所得?”李砚低头道:“弟子始知,书非止于读,更在行。”夫子微微颔首,首次露出笑意。
自此,李砚读书渐入佳境。他不再死记硬背,而是每读一章,必思其理,每悟一义,必验于行。春日见农人耕田,他想到“民为贵,社稷次之”;秋日观落叶归根,他体味“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开始在山壁刻字,记录心得,竟成百条札记。
两年将尽,山外传来消息:朝廷开科取士,广纳贤才。山中几位同门纷纷收拾行囊,欲下山应试。有人笑李砚:“你穷山僻壤,读些破书,也敢想功名?”
李砚不答,只继续抄书、刻字、侍奉师母。
临行前夜,陈夫子召他入室,取出一卷泛黄手稿,曰:“此吾毕生所著《心学要义》,从未示人。今授于你,非因你学识最高,而因你心最诚。”
李砚泪下,长跪受书。
次年春,李砚下山赴考。考场之中,题目为“治国以何为本”。
众考生皆引经据典,言必称尧舜。李砚却提笔写道:“治国之本,在于民心。民心之向背,系于百姓之饥寒饱暖。书斋之学,若不践于田野,则如无根之木,终将枯槁……”
文末,他以山中所见所行为证,言辞恳切,不事雕饰。
主考官阅卷,初觉其文质朴无华,再读则觉其理深邃,三读竟潸然泪下,叹曰:“此子之学,已得道之皮毛,然其心,已近道矣。”
放榜之日,李砚高中第七名。消息传回山中,陈夫子独坐草庐,望着那盏依旧摇曳的油灯,轻声道:“学有小成,非在名次,而在心明。”
数年后,李砚任一县令,清廉爱民,兴学劝农,百姓称颂。有人问他为官之道,他只笑言:“不过践行当年山中所学罢了。”
一日归乡省亲,他重访草庐,只见荒草掩径,陈夫子已仙逝,唯壁上刻满他昔日所写札记,字迹斑驳,却仍清晰可辨。他在灯下静坐良久,忽觉心中澄澈,仿佛那盏油灯,从未熄灭。
学之成,不在金榜题名,而在知行合一;不在博闻强识,而在心灯不灭。山风拂过,烛火轻晃,照亮了少年曾经伏案的身影,也照亮了后来者前行的路。
………………
风穿林而过,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语。林修远心头一紧,忽听得身后碎石滚落,他猛地回头——远处树影晃动,一道黑影疾掠而来,刀光在斜阳下一闪,寒意直透脊背。
他拔腿就跑。
书篓颠簸着撞在背上,纸页散出半幅,被风卷起,如白蝶般飘落。他不敢回头,只觉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而急促,像催命的鼓点。他知道,这不是寻常劫匪。这几日,父亲闭门焚书,夜里常与人密谈,语气低沉,神色凝重。他曾偷听一句:“东宫密令已下,名单……不可外泄。”
而他的名字,就在那名单之上。
追杀者是朝廷的鹰犬,专为清除与废太子有牵连之人。父亲曾是太傅门生,虽早已辞官归隐,却仍被视作余党。林修远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因血脉与师承,成了必除之人。
他拐入密林,枝蔓刮面,荆棘撕破衣袖。身后那人如影随形,刀风掠过耳际,削断一缕发丝。林修远跌入一处浅沟,滚落时撞到头,眼前发黑。他咬牙爬起,摸到一块尖石,握在手中,却知这不过徒增笑柄。
“林修远!”那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逃不掉的。交出你父藏的《策议残卷》,或可留全尸。”
林修远喘息着,背靠古树,冷汗浸透里衣。他知道那卷书——父亲临终前塞入他手中,说:“此书若现世,可正天下之谬,亦可引万箭穿心。”他一直藏于书篓夹层,从未示人。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他强自镇定。
“嘴硬?”那人冷笑,一步步逼近,“你父昨夜已死,你兄妹三人,只剩你一个活口。你以为你逃得掉?”
林修远心如刀绞。父亲竟已……他双目赤红,却忽然冷静下来。他缓缓抬手,从书篓中抽出一卷竹简,扬手掷向空中:“接着!”
那人本能跃起去接,林修远趁机转身,拼尽全力撞向身旁一棵枯树。树干早已腐朽,轰然倒下,横拦山路。那人被逼退两步,怒吼一声,挥刀劈开断木。
林修远已借机钻入岩缝——那是他幼时玩耍发现的隐秘小径,通向山后溪谷。他蜷身前行,石壁磨破肩背,血痕斑斑。身后怒喝渐远,他知道,对方不敢贸然入狭道。
半个时辰后,他跌出山口,浑身湿冷,倒在溪边。月出东山,清辉洒落水面,如银碎。他颤抖着从贴身衣袋中取出那卷真正的《策议残卷》,封皮已泛黄,却字字如铁,记载着先帝遗诏真相——废太子并非谋逆,而是被构陷。若此书公之于世,朝局将倾。
他望着流水,忽然低笑。笑自己不过一介书生,却背负天下之重;笑这世道,读书人以笔为剑,却终被刀剑所戮。
远处,犬吠声起,火把点点。村民闻声而来。他缓缓站起,将竹简藏入溪底石缝,用枯枝覆上。
“郎君!你怎在此?”老渔夫认出他,惊问。
“迷路了。”他轻声道,脸上血污混着泥水,“劳您送我回家。”
他不能死。父亲的血不能白流,兄妹的命不能白送。他要活着,活到真相大白之日。
夜风拂面,他抬头望月,眼中再无慌乱,唯有沉静如渊。
书生无剑,却可执笔为刃。而他,才刚刚开始。
………………
夜色如墨,乌云压顶,冷风卷着枯叶在荒野间翻滚。林婉儿赤足踩在荆棘丛生的小路上,脚底早已血迹斑斑,可她不敢停下。身后,马蹄声如雷,火把的光亮在远处若隐若现,像一群索命的鬼火,步步紧逼。
她终究还是逃了。
三日前,父亲将她锁在闺房,宣布她将嫁给镇北侯府的世子——一个年过四十、妻妾成群、手段狠辣的权贵。那日,她跪在堂前,泪如雨下,求父亲收回成命。可换来的,只是一句冷冰冰的“家族荣辱,岂容你任性”。
那一夜,她撕碎嫁衣,剪断长发,趁着丫鬟熟睡,翻窗而出。她本想逃往城外的尼姑庵暂避,却不知消息早已走漏。刚出城门,便听见追兵的号角声划破长空。
此刻,她已逃出三十里,体力几近枯竭。前方是一片密林,黑黢黢的树影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她咬牙冲入林中,枝叶划破脸颊,冷风灌进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姑娘,往这边!”一道低沉的男声突然从树后传来。
林婉儿心头一紧,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一只大手迅速捂住嘴。那人将她拉入一处隐蔽的山洞,动作利落,眼神锐利。
洞内昏暗,只有一缕月光斜照进来。她这才看清救她之人——一袭黑衣,面容冷峻,腰间佩刀,眉宇间透着杀气。
“你是谁?”她颤抖着问。
“沈骁。”他淡淡道,“逃婚的,不止你一个。”
原来,他是前朝遗臣之后,因家族反对朝廷暴政,满门被屠。他侥幸逃生,隐姓埋名,专救那些被逼婚、被压迫的女子。三年来,他已助十七人脱困。
“他们不会放过你。”沈骁盯着她,“镇北侯已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婉儿浑身一颤。她知道,那场婚事背后,不只是权势联姻,更是一场政治阴谋。父亲早已暗中投靠侯府,而她,不过是祭坛上的牺牲品。
“我……我不想死。”她低声啜泣,“可我无处可去。”
沈骁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符:“明日午时,城南破庙,有人接应。你若信我,便去。”
她接过铜符,指尖冰凉。可那铜符上刻着的莲花纹路,却让她心头一暖——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
第二日,她藏身于破庙柴堆之后,听着外面追兵搜查的脚步声。忽然,庙门被猛地踹开,一名黑衣人闯入,正是沈骁。他手中染血,显然刚经历一场厮杀。
“走!”他拉起她,直奔后院。
可就在此时,数十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钉入地面,形成一道死亡之网。火把亮起,镇北侯的亲卫统领冷笑而出:“林小姐,侯爷说了,你若肯回头,仍可做世子夫人。若执迷不悟……”他抬手,弓箭手齐齐拉弦。
林婉儿站在风中,发丝凌乱,衣衫褴褛,却挺直了脊背。
“我宁可死,也不嫁。”她一字一句,清晰如刀。
沈骁忽然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闭眼。”
下一瞬,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