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问心头一震,想起他药箱中那排寒光闪闪的细针,竟与剑锋一般冷冽。
冬去春来,说书不断。茶馆的桌椅愈发陈旧,柳先生的头发也全白了。有一夜,他讲《归舟》,说的是老将军解甲归田,乘一叶扁舟,泛于五湖,终得自在。说到最后,他声音沙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功名利禄,不过黄粱一梦,唯有心安,才是归处。”
那一晚,师父听得格外久,直到众人散尽,他仍坐在原位不动。我轻唤他,他才缓缓起身,步履竟有些蹒跚。
“师父,您怎么了?”我扶住他。
他笑了笑:“老了。听了一辈子书,今日才听懂最后一句。”
自那夜后,师父便病倒了。卧床三月,咳血不止。我日夜侍奉,煎药喂食,却无法挽留他的气息。临终那日,他忽然清醒,望我良久,道:“明日……是十五吗?”
我点头。
“那……带我去听书。”
我含泪答应。次日,我用竹椅绑上布带,背他前往听雨轩。路人侧目,无人阻拦。老周见状,亲自搬来软垫,安置师父于最前排。
柳先生见之,肃然起敬,未敲醒木,轻声道:“今日,不讲英雄,不讲权谋,只讲一个……归人。”
他讲的是《归途》。说的是一个游子漂泊半生,历经荣辱,终在暮年回到故里,见老屋犹在,母亲坟前青草萋萋,他跪地痛哭,方知此心安处,即是故乡。
师父闭目聆听,嘴角含笑,呼吸渐渐微弱。当柳先生讲到“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灶火未熄,一碗热汤面静静摆在桌上”时,师父的手缓缓垂下。
我泪如雨下,却不敢惊动全场。直到故事终了,掌声响起,我才俯身,轻唤:“师父……”
他再未应答。
柳先生走下台,见师父安坐如眠,怔然良久,低声问:“他……走了?”
我点头。
柳先生整衣,对着师父深深一揖,道:“此生能得高士临场听书,三生有幸。”
我扶师父归家,将他安放于床榻,取出他随身携带的旧书——那卷《庄子》。翻开最后一页,竟有他亲笔小字:“听书如照镜,观人即观己。吾一生行医,救人无数,然心病难医。幸有说书人,以故事为药,疗我残年。今魂归道乡,无憾矣。”
我捧书痛哭,终于明白,师父所求,非长生,非名利,而是一份心安。他说书人用故事织就的网,网住了世间的悲欢离合,也网住了他漂泊半生的灵魂。
此后,我仍每逢初一十五,独坐听雨轩前排。柳先生见我,总会多讲一段,或轻叹一声。有时,风过檐下,仿佛有灰衫老者轻啜粗茶,闭目倾听。
而我,也开始学着师父的样子,在故事间隙,低语点评,教身边孩童辨忠奸、明是非。有人问我:“你为何总坐这里?”
我望向窗外月色,淡淡道:“因这里,曾坐着一位听书的师父。”
说书声又起,醒木一落,万籁俱寂。
故事,仍在继续。
那日晨光初透,露珠犹挂叶尖,我随师父拾级而上。师父姓陆,名清远,道号“松雪子”,年逾六旬,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步履轻捷。他素来喜茶,尤重茶道之“静、和、清、寂”四字。每逢春茶初采,必携弟子入山寻泉煮茗,谓之“试新”。
我与师父身后,还跟着一人,是我自幼结识的挚友林修远。他出身书香门第,性情洒脱,好诗文,亦通音律。虽非茶道中人,却因与我情谊深厚,每每随行。
他今日穿一袭月白长衫,腰间佩玉,手中执一管紫竹箫,笑言:“今日既赴茶会,岂能无乐相佐?”
三人至松风居,茶童早已候于门前,躬身迎入。屋内陈设极简:一张松木案几,三只蒲团,墙上悬一幅《陆羽煎茶图》,墨迹清逸。案上已备好茶具——青瓷茶瓯、紫砂壶、竹制茶则、银箸、陶炉,一应俱全。炉火微红,山泉初沸,水声如蝉鸣细语。
师父净手焚香,神色庄重。他轻抚茶罐,取出今晨新采的“云雾雀舌”,茶叶细嫩如眉,泛着银毫,清香扑鼻。
…………
“此茶生于绝壁阴面,采于寅时露未晞,得天地清气,最宜山中慢品。”他缓缓言道,声音如山泉滴石,清润入心。
我与修远对视一眼,皆屏息凝神。茶事未启,心已入境。
师父执壶注水,手法极稳,水流如线,不急不缓。水沸至“蟹眼已过鱼眼生”之时,乃为最宜。他将热水温壶烫瓯,再投茶入壶,盖上壶盖,静候片刻。茶香渐起,如兰似麝,悄然弥漫。
“茶有三品:一品在形,二品在香,三品在味。”师父轻声道,“然最高者,不在口舌之间,而在心境。”
话音未落,修远忽而轻吹箫声,一曲《流水》悠悠而起。箫音清越,如溪涧穿石,与茶香交融,竟使满室生幽。
师父微微颔首,不阻不赞,只待茶汤初成。
第一泡出汤,色若琥珀,澄澈明亮。师父分茶三盏,动作如行云流水,无一丝滞碍。他递来一盏,道:“先观其色,次闻其香,再品其味,最后悟其意。”
我捧盏在手,热意透过瓷壁渗入掌心。轻嗅,清香沁脾,似春山初醒;啜饮一口,茶汤滑过舌尖,微苦转甘,回韵悠长,仿佛饮下整座青山的晨露。
“妙啊!”修远抚掌而叹,“我素来以为茶不过解渴之物,今日方知,竟可通灵。”
师父微笑:“世人多以茶为饮品,实则茶为媒介,通天地,接人心。你听箫声,我煮茶,你品茗,皆是心与心的对话。”
茶至二泡,汤色更明,香气愈清。修远放下箫,正色道:“师父常说‘茶禅一味’,弟子愚钝,至今未解其意,可否赐教?”
师父凝视炉火,良久方道:“禅在静中见性,茶在静中养心。当你放下杂念,专注于水沸、叶舒、香散、味出,那一刻,便是禅。”
我忽有所悟。平日习茶,总急于求味,或计较水温火候,反失本心。而今日,山风拂面,箫声绕梁,茶烟袅袅,心竟不自觉地沉静下来,仿佛与这山、这风、这茶,融为一体。
第三泡茶出,味最醇和。师父忽然问道:“你们可知,为何我偏选此地煮茶?”
修远环顾四周:“因山水清幽,宜于品茗?”
我则道:“因泉好,茶佳,地僻人稀?”
师父摇头:“皆非也。此地,是我当年初遇恩师之处。”
我与修远皆惊。师父从未提及过往师承,今日竟主动道出。
“那年我如你一般年轻,心浮气躁,以为茶不过技艺。恩师带我至此,煮茶三日,不言一字。直至第三日,我才在茶烟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原来一直追逐外物,却忘了观照内心。”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茶如镜,照见本心。你们今日所品,不仅是茶,更是自己。”
屋内一时寂静,唯有炉火轻响,茶瓯余温。
修远低头凝视茶汤,忽而轻声道:“我近日为功名所困,日夜苦读,心神俱疲。今日一茶,竟觉万念皆轻。原来我所求的,并非金榜题名,而是内心的安宁。”
我亦感慨:“我习茶三年,总想超越他人,争个高下。今日方知,茶道无争,唯在自省。”
师父含笑点头:“能于此片刻顿悟,便不负此茶。”
茶至四泡,味渐淡,却更显清雅。师父不再言语,只静静注水、出汤、分茶。我们亦不再多言,只是品,只是静。
山风穿窗而入,拂动墙上的字画,茶烟随风轻旋,如丝如缕。远处传来几声鸟鸣,空谷传响,更添幽意。
忽而天光微暗,细雨悄落,敲打屋檐,声如碎玉。雨气裹挟山林清香,涌入茶庐,与茶香相融,竟比前几泡更觉通透。
修远轻叹:“此情此景,胜却人间无数。”
师父终于开口:“茶有尽时,意无终处。你们记住,无论日后身处何地,只要心中有茶,便有宁静。”
雨渐止,云开日出,一道虹霓横跨山谷。茶已五泡,味虽淡,却余韵不绝。我们收拾茶具,准备下山。
临行前,师父从怀中取出一小包茶叶,递予我:“此为今日所余雀舌,带回去,择一静夜独饮,或可再悟一二。”
我郑重接过,收入袖中。
归途上,修远忽然问我:“你说,我们日后老了,是否也能如师父这般,在山中煮茶,谈笑风生?”
我笑而不答,只望向山巅那座渐渐隐入云雾的松风居。茶烟虽散,余香犹在;言语虽止,心绪未平。
多年后,我亦收徒授茶。每当春来,必携弟子入山,寻泉煮茗。某夜独坐,取出那包珍藏已久的雀舌,依师父之法煎煮。茶汤初成,轻啜一口,忽觉时光倒流——那日的山风、箫声、雨落、虹霓,连同师父的言语,一一浮现眼前。
原来,那一盏茶,早已种在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一片静谧的茶林。
而真正的茶道,不在技法,不在名器,而在那一刻——三人围坐,心无旁骛,共享一炉火,一壶水,一盏茶。
那便是人间至味,也是永恒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