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姑一家的交谈，更像是一场压抑着辛酸的汇报。
林卫国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旁，局促的房间里，空气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大姑林秀娥端来一碗水，搪瓷碗的边缘磕掉了好几块，露出黑色的底子。
“卫国，城里住得还习惯吧？别亏待自己。”
她嘴上关心着侄子，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里屋。那是一道布帘隔开的空间，帘子后传来表弟表妹小声争执一张铺位谁多占了一寸的声音。
一家四口，就挤在这租来的两间小偏房里。
外间是灶台、饭桌和杂物。里间一张大炕，便是四个人的卧房。
姑父王建国在一旁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被生活磨砺出深刻皱纹的脸，写满了无能为力的疲惫。
林卫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是将这份沉甸甸的现实，刻在了心里。
第二天，林卫国没有去瑞福祥，而是起了个大早，在胡同里溜达。他嘴里叼着根草棍，跟晒太阳的大爷、择菜的大妈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三言两语间，就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大姑家隔壁，一户姓赵的人家，正准备变卖房产，举家迁往天津投奔亲戚。
要卖的，正是他们家的两间厢房。
林卫国心头一热，机会来了。
他没走正门，而是绕到后院，叩响了赵家的院门。
开门的是个面带愁容的男人，看到林卫国这个陌生少年，眼神里满是警惕。
“你找谁？”
“我找房主，听说您这儿的房子要卖？”
林卫国开门见山。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年纪不大，衣着却十分体面，不像寻常胡同里的小子。
“是卖，怎么，你家大人要买？”
“我买。”
林卫国淡淡地说道，迈步走进院子。
男人被他这口气噎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别在这儿捣乱。我这急着出手，没工夫跟你耗。”
林卫国也不恼，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院子，最后落在那两间坐北朝南的厢房上。窗明几净，比大姑租的那两间偏房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走进其中一间，用手敲了敲墙壁，坚实。又看了看房梁，用料扎实。
“开个价吧。”
他转过身，对跟进来的男人说道。
男人被他这老成的派头弄得有些发懵，但急于用钱的心思占了上风，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根小黄鱼，少一根都不卖！这可是正经的厢房，地契房契齐全！”
这个价格在当时不算低，但也不算离谱。
男人死死盯着林卫国的脸，准备迎接一场漫长的讨价还价。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对方至少要砍掉一根。
然而，林卫国接下来的动作，让他把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咽回了肚子里。
只见林卫国根本没有还价的意思，只是将手伸进怀里。
下一秒。
“当！当！”
两声清脆又沉闷的撞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男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两根静静躺着的、金灿灿的条状物。
小黄鱼！
货真价实的小黄鱼！
在阳光的照射下，那诱人的金色光芒，几乎要刺瞎他的眼。他活了大半辈子，只在传说中听过这种硬通货，何曾见过实物。
林卫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这两根，是定金。现在就去找保人，办手续。办妥了，尾款一分不少。”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份量。
“这房子，我买了。”
在耀眼的金光面前，一切讨价还价都显得苍白无力。男人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都下意识地弯了下去。
“哎哟！这位小爷，您真是爽快人！卖！卖！我这就去请保人！”
事情变得异常简单。
当天下午，所有的手续就全部办妥。林卫国付清了尾款，拿到了那本崭新的房契。
在写名字的时候，他没有片刻犹豫。
“户主，王建国。”
当林卫国拿着那本还散发着新墨香的房契，再次出现在大姑林秀娥面前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林秀娥愣愣地看着侄子递过来的那个红本本，上面“房契”两个字是如此刺眼。
“卫国……你这是……”
她的声音在颤抖。
“大姑，打开看看。”
林秀娥颤抖着手，翻开了房契。当她看到户主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己丈夫“王建国”的名字时，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她再也控制不住。
积攒了半辈子的委屈、辛酸、苦楚，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她一把将房契死死地攥在胸口，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然后，她猛地扑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林卫国。
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哭得像个孩子，激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林卫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
“大姑，以后这就是咱们自己的家了。”
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林秀娥最后的心理防线。
王建国站在一旁，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眼圈红得吓人，他狠狠地吸了下鼻子，转过身去，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
从这一刻起，林卫国不再仅仅是侄子。
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顶梁柱，是天。
安顿好大姑一家，林卫国将所有的精力，重新投入到那项关乎未来的囤货大计之中。
城南，旧仓库。
巨大的铁门被蔡全无从里面拉开，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
一股混合着麻袋、米糠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卫国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偌大的仓库里，原本空旷的地面，此刻已经堆起了一座又一座由米面口袋垒成的“小山”。这些小山错落有致，几乎要碰到仓库的顶棚。
蔡全无跟在身后，脸上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
“东家，您看，这几天的成果。城里几家大粮行的存货，都被我七七八八买空了。”
“干得不错！”
林卫国转身，拍了拍蔡全无的肩膀。
他的目光扫过蔡全无那双因为连日奔波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对这个伙计的执行力又高看了一分。
随即，他从怀里又摸出厚厚的一叠钞票，直接塞进了蔡全无的手里。那厚度，让蔡全无的手都抖了一下。
“东家，这……这太多了……”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林卫国打断了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严肃。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他盯着蔡全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下达了更大规模的指令。
“全无，继续买！”
“除了粮食，煤炭、棉花、油、盐、布匹、火柴，还有各类西药和中草药材，只要是能放得住的生活物资，有多少要多少！全部都要！”
林卫国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仓库最深处那片巨大的空地。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在一个月之内，把这个仓库，给我彻彻底底地堆满！”
蔡全无看着东家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睛，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能清晰感受到的火焰。
他不知道东家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简直是疯了。
但他能感觉到，一场天大的事情，似乎就要发生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将手里的钞票攥得更紧，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东家！”
一场即将席卷全国的经济风暴，正在酝酿最后的疯狂。
而林卫国，正在风暴之眼，为自己和他在乎的所有人，构筑一道最坚实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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