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像被井水浸过,凉得发白。
后山废井旁,苏砚倚着半截断剑,指节一下一下敲着锈铁,声音闷而短,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井壁青苔滑腻,水珠顺着他腕上的旧疤滚落——那是火羽留下的唯一记号,在夜里泛着隐约的灼红,仿佛一枚被岁月压扁的火星,随时会复燃。
风从井底倒灌上来,带着潮湿、腐朽与铁锈的味道,像某种巨兽的鼻息。
苏砚却把呼吸压到最低,每一次吸气,都掐在六息之间,与风融为一体。
他在等人。
脚步声轻得像猫,却比猫更轻。
“再晚一步,你就要被巡夜逮个正着。”
阿吾从阴影里钻出来,个子只到他胸口,发尾用草绳胡乱扎起,碎发间沾着木屑,像刚从柴房床底爬出。
她抬手,把一枚指甲盖大的玉片抛进他掌心。
玉片粗粝,边缘未打磨,却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像一块刚被体温焐热的冰。
“无字符雏形,只能撑三息。”她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气音,“三息内,命星壁扫不到你,清洁者也嗅不到你。”
苏砚垂眸,指腹摩挲玉片表面的细小划痕——那是阿吾用碎瓷片亲手刻下的“无命纹”,纹路线条歪扭,却连成一只抽象的瞳孔,没有眼珠,只剩眼白。
“我要的,不止三息。”
他抬眼,黑眸在月色下像两口深井,井底燃着幽火,“我要你真正的底牌。”
阿吾咧嘴,虎牙在月光里闪了一下,像一粒被磨亮的兽齿。
“我,无命格。”
她伸出食指,在空气里画了个圈。
指尖所到之处,竟没有半点命线波动,连风都出现短暂停顿,仿佛那一小块空间被世界短暂遗忘。
“轮回井查不到我,清洁者也扫不到我。”
“你带我入局,我替你藏身。”
风掠过井口,吹得她袖口猎猎,露出腕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红线——那是她自己编的“无命索”,象征她不在108命格之内。
此刻,红线被夜风扬起,像一簇倔强的小小火舌,又像一条不肯被驯服的尾巴。
苏砚盯了她三息,忽然笑了。
那笑意极淡,却带着锋口,像薄刃在月光下闪了一下。
“成交。”
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上,虎口那弯月牙疤在月色下像一枚锋利的钩,弯口朝外,等人自投。
阿吾抬手,与他击掌——
“啪。”
声音极轻,却像两把薄刃交击,火星四溅,又瞬间被夜色吞没。
井台为桌,青苔为纸,月光为灯。
两人蹲下身,阿吾从怀里掏出更多“小玩意儿”——
1.无字符(半成品)×3
指甲盖大,玉质,可屏蔽命星壁三息。
2.逆命香(残段)×1
两寸长,通体乌黑,香头一点火星永不熄灭,专破“命格锁定”。
3.红线团(无命索)×1
以她自己头发、井底淤泥、百年桃木灰混编,可短暂“擦除”存在感。
4.空白符纸×7
以“无命格者”指尖血为墨,画出的符纹不会被天道记录。
苏砚一一过手,像在检阅一支不足十人的残军,却目光灼热。
“接下来,我要你帮我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声音低而稳,像在陈述一场早已写好的剧本——
1.偷香火:
明夜子时,镇界炉内将积累满“外门大比”弟子香火,共一万二千缕。
我要你替我盗出三千缕,作为“逆命香”主料。
2.画符:
三日后,天祭台,玄冥子会以“镇魂钉”锁我魂台。
我要你在第七柱背面,以无命纹画一道“替魂符”,
让镇魂钉钉在符上,而非我魂上。
3.挡清洁者:
血祭开始前,宗门会放出‘清洁者’——那些没有面孔的灰袍傀儡,专杀余烬气息。
我要你以“无命索”暂时擦除我存在,
让他们变成瞎子、聋子、无头苍蝇。
阿吾听完,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伸手揪住他衣领,往自己面前一拽——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呼吸交融。
“你呢?”
“你带我活到第九次轮回。”
“别让我像上次那样,被格式化。”
格式化——
那是无命格者最恐惧的结局:
世界重启时,因“查无此人”,被当成bug直接抹除,连尘埃都不剩。
苏砚就那样静静地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衣袖,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而是专注地落在她那一头如霜般的灰发之下,那截若隐若现的细白脖颈上。
那截脖颈在周围略显暗沉的环境中,显得格外醒目。
肌肤白皙到了近乎透明的程度,细腻得好似最上等的羊脂玉,泛着柔和的光泽。
凑近了看,能清晰地瞧见那皮肤薄得近乎惊人,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皮。
白皙的肌肤之下,淡青色的血管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如同细密的丝线,蜿蜒曲折地分布在脖颈之上。
这些血管就像是生长在嫩枝之中的脉络,而那截脖颈整体看上去,就宛如一折就断的嫩枝,脆弱得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仿佛稍微施加一点外力,它就会不堪重负地折断。
苏砚就这么呆呆地凝视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身体微微前倾,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然与急切。
那只手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后颈之上。
当他的掌心触碰到她后颈的那一刻,一股温热的气息瞬间传递开来。
他的掌心温度滚烫,就像是被火烤过的暖玉,带着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她那薄薄的肌肤,缓缓地渗透进去。
那滚烫的温度,仿佛是一股暖流,让她原本有些冰凉的后颈渐渐有了温度,也让她的心湖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我答应你。”
“若这次再失败——”
“我就先于你,被格式化。”
阿吾愣住,似是没料到他会拿自己立誓。
半息后,她咧嘴一笑,虎牙再次露出,却带上一点孩子气的得意。
“那就说定了。”
“谁反悔,谁是小狗。”
井底忽传来“咕咚”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
两人同时侧头——
那口废井,深不见底,井壁长满墨绿青苔,像一层层叠起的鳞片。
传说中,它曾通往“轮回井”支脉,后因枯竭被弃。
但每到子时,井底仍会泛起幽蓝微光,像被遗忘的星屑。
苏砚起身,走到井沿,屈指一弹。
一缕灰雾笔直坠下,许久,才传回极轻的“叮”,像敲在金属壁上。
“井底有东西。”
他低声道,“可能是上一次轮回,我留下的‘后手’。”
阿吾眼睛一亮:“要下去?”
苏砚摇头:“现在不行。”
“等盗完香火,替魂符成,我们再探。”
“若井底真是轮回支脉——”
“那就让它成为玄冥子的坟坑。”
月将西沉,夜色最浓。
两人分头离开马厩,脚步轻得像两片羽毛,被风一吹,便各自消散。
苏砚绕至杂役院外,抬头望天。
倒计时依旧悬在右眼上方,猩红“9”字,边缘微微扭曲,像被火烤过。
他却觉得,那数字今晚似乎小了半号——
仿佛连命运,也开始感到畏惧。
他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右手虎口处那道陈旧的疤痕上。
这道疤痕已经存在多年,边缘处隐约可见岁月留下的淡色痕迹,在皮肤上形成一道不规则的弧线。
就在那疤痕之下,三百缕精心凝聚的香火之力已然悄然融合,最终化作一粒极为凝实的青金色光点。
这粒光点微小却璀璨,仿佛蕴含着某种玄奥的力量,静静地蛰伏在他的血肉之中。
它既像是一粒刚刚埋入土壤的种子,蕴藏着蓬勃的生机与无限的可能,只待时机成熟,便能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又像是一颗被压入枪膛的子弹,安静而危险,随时可能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带着破空之声,洞穿一切阻碍。
“第一步,发芽。”
“第二步,开花。”
“第三步——”
他轻声道,声音散在风里,
“结果。”
远处,晨钟第一响,遥遥传来。
夜色被钟声撕开一道裂缝,露出底下淡青色的天。
苏砚没回头,径直走入黑暗。
背影被月色拉得极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刀锋。
刀锋尽头,站着穿灰布衣的小女孩,
她踮脚,朝他挥了挥手,
灰发在风里扬起,像一面小小的、不肯倒的旗。
无命之约,自此生效。
谁若先死,
剩下的那个,
就要把命运撕成碎片,
为对方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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