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潮水一样退去,却留下潮湿的尾巴,蜷在墙角,蜷在草榻,蜷在苏砚的舌根。
霉味、草灰、掺了檀香的尿骚味,一齐灌进鼻腔,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他的脑髓。
苏砚睁眼,仍是那间漏风的杂役房——木榻吱呀、瓦缝漏光,连北墙第三块青砖上的裂纹都分毫不差,像被拓印下来的死亡证明。
可他知道,这一次时间又被削去三日。
不是“流逝”,而是“抹除”,像被镰刀割下的稻穗,连根带泥,悄无声息地消失。
那三日里,
他是否吃过一口冷馍?
是否在雪井边打过一桶水?
是否又梦见顾红笺的剑尖挑落最后一瓣梨花?
全无痕迹。
连梦都被轮回井收走,当作利息。
【物品栏确认】
冰冷的提示音在识海滚过,像一根烧红的针,顺着耳蜗刺进脊椎。
随之展开的一束幽蓝光幕,仅有孤零零一格亮起——
名称:半截断剑
品阶:凡铁(残缺)
绑定状态:灵魂锁定
附效:可携带至任意轮回,不可交易、不可毁弃、不可熔铸、不可重锻
备注:当持有者生命值低于5%时,断剑将临时解锁“折月”形态,持续三息,代价为
“下一世折寿一年”
苏砚抬起右手,剑身自虚空中滑出,没有风,也没有光,却带着铁锈摩擦血肉的涩响,像老熟人拍肩,像旧债主打门。
它落进掌心,轻得像一截枯枝,又重得像一座坟。
锈迹斑斑的断口倒映着他苍白的脸,像一弯冷月嵌进铁里;剑脊处还有一道极细的裂痕,恰好与他虎口的月牙疤重合——那疤是五岁时被炭火烫的,而这道裂痕,却是在第107次轮回里,被顾红笺的剑气隔空削出来的。
指节收紧,铁锈割破皮肤,血珠顺着裂痕渗入,竟被吞得无影无踪。
剑身发出极轻的“嗡”,像一声饱嗝,又像一句含糊的谢谢。
苏砚盯着那裂痕,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刻——
天命台崩毁,镇魂钉自爆,他扑向顾红笺,用胸口替她挡下那道“折月”剑气。
剑气洞穿他,也洞穿她,像一串糖葫芦,把两人钉在一起。
他听见她喊他的名字,声音被血沫堵住,只剩气音,却像一根线,把他和这个世界重新缝了一针。
然后,线断了。
他醒来,回到杂役房,怀里只剩这半截断剑。
剑尖那一半,留在顾红笺的肩胛里,随她一起被轮回井回收。
于是,这把剑永远残缺,像两个被撕开的半圆,再也拼不回原状。
窗外晨钟乍响,七声,余音在瓦缝里颤抖,像一根冻僵的弦。
苏砚把断剑贴身藏进袖中,铁锈贴着腕骨,冰凉得像一枚倒计时的齿痕。
他起身,推门,碎发下的眼睛黑得吓人——
“还剩八条命。”
声音低而清晰,像刀锋划过纸面,也像给阎王递去的请战帖。
门外广袤的世界,正悄然飘落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起初,只是天边隐隐泛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灰白色,紧接着,细小的冰晶便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
不过片刻工夫,这雪便纷纷扬扬地大了起来。
那雪片大得如同家中铺陈的大席子一般,每一片都仿佛有着自己独特的形状,在空中肆意地翻飞、旋转。
它们看似沉重,可当真正飘落下来时,却又轻得如同人们口中那些虚无缥缈的谎言,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感。
雪片悠悠荡荡地飘落着,轻轻地落在了那口早已干涸许久的枯井之上。
枯井的井沿上布满了岁月斑驳的痕迹,雪片落在上面,就像是给这古老的枯井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毛毯。
接着,雪片又飘向了不远处随风飘动的经幡。
经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雪片落在经幡的布面上,为那色彩鲜艳的经幡增添了一抹别样的洁白。
随后,雪片继续飘行,落在了远处那座尚未开启的血祭台上。
这座血祭台在平日里就透着一股神秘而诡异的气息,如今被雪覆盖,更增添了几分阴森的感觉。
最后,有一片雪片调皮地落在了他缓缓伸出的掌心之中。
那片雪片刚一接触到他温热的掌心,便瞬间化作了一粒红色的印记——
那其实是昨夜趁着夜色深沉,他偷偷地用尖锐的物体划破了自己的指尖,然后用力地挤出了一滴殷红的鲜血。
他将这滴鲜血小心翼翼地混进了雪里,精心地做下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记号。
记号指向西北,指向藏经楼,指向守阁长老,指向“永镇山河”的裂缝,也指向——
那根“送死签”。
送死签,本名“玄阄”,是外门弟子每月一次的血例。
凡抽中者,需于三日后亥时,独自登上血祭台,以自身血气为引,为宗门“喂剑”。
剑,是镇宗之宝“天霄”,一柄早已堕魔的半仙器。
它每月需饮一名活人之血,否则便反噬宗主。
于是,外门三百杂役,成了最好的血库。
苏砚抽过五次,死过五次。
第一次,他被绑在青铜柱,胸口被划十字,血顺着槽纹流进剑颚,他听见“天霄”发出婴儿啼哭般的笑声;
第二次,他提前藏了刀片,割断绳索,却撞见顾红笺——她奉命押阵,一剑刺穿他丹田,血溅在她睫毛,她没眨眼;
第三次,他服下龟息丸,假装血流殆尽,却在被抛尸时,被野狗啃醒,拖回祭台,补一刀;
第四次,他提前三日绝食,让血变稠,流速变慢,想拖延时辰,等子时一过,血例作废,却被长老识破,直接以铁钩穿锁骨,吊在台角,放血成瀑;
第五次,他学乖了,在抽签前夜,把签筒底部偷偷烤焦,使“玄阄”粘连,想让自己抽不中,却阴差阳错,让顾红笺替他抽中。
那一夜,他看着她走上祭台,白衣被血染成朱砂,回头冲他笑,唇形无声——
“活下去。”
然后,他疯了。
他抢剑,斩绳,劈柱,劈人,劈天,劈地,劈自己。
最后,被镇魂钉钉回天灵,炸成漫天血雾。
血雾落在“天霄”剑身,剑发出满足的叹息,像吃饱的猫。
而他,回到原点,怀里只剩这半截断剑。
此刻,雪越下越大,掩去他留下的血印,也掩去他走过的脚印。
苏砚却不再掩藏。
他踩着积雪,一步一步,走向外院抽签的广场。
每一步,都在心里默数——
一,上一次,我在这里摔倒,被人群踩断两根指骨;
二,上一次,我在这里抬头,看见顾红笺站在檐角,雪落满肩,像披了一身月光;
三,上一次,我在这里把“玄阄”偷偷塞进她袖口,却被她反手扣住手腕,指尖在他脉门轻轻一按,像按死一只跳蚤;
四,上一次……
数到七,他止步。
广场已到。
乌木签筒高悬,如一口黑棺,棺底刻着猩红的“阄”字,像一张咧开的嘴。
嘴旁,站着执法长老,鹤氅貂裘,面白无须,嘴角却有一粒痣,痣上生一根黑毛,随风轻颤,像吊着一只将死的蜘蛛。
蜘蛛每一次颤抖,便有一人上前,伸手,抽签,低头,退下。
人群排成蜿蜒长蛇,蛇鳞是补丁摞补丁的褐衣,蛇信是此起彼伏的喘息。
苏砚站在蛇尾,袖中断剑紧贴肌肤,铁锈与体温交融,竟生出奇异的暖。
他抬头,看天。
雪幕深处,隐隐有一线青,像极细的羽痕,自北而南,划破苍穹。
那是青羽留下的航迹,还是断剑发出的轻鸣?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签筒转到他面前时,他要做的,不是“抽”,而是“换”。
他把提前削好的竹签,浸过自己的血,刻过“死”字,塞进筒底,把原本的那根“生”签,换出来。
然后,让整座血祭台,为他陪葬。
如果失败,他还有七条命,可以继续赌。
如果成功——
他就可以带着这半截断剑,去下一世,找那另外半截。
把圆拼回,把线续上,把人说完。
雪落在睫毛,化成水,像泪,却带着铁锈味。
苏砚抬手,用袖口抹去,袖口下的断剑,轻轻震颤,像回应,像告别,也像——
第一声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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