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漫过脚踝时，鬼厉的脚步已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他背着碧瑶的残魂走在林间小径上，青衫早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后背。腰间的合欢铃早没了声响，那串用草庙村老藤编的铃铛，在他强行运功护魂时，已被震成了碎粉。怀里的残魂虚浮如雾，月白色的魂体上泛着青灰，眼尾的泪痣淡得几乎要化进雾色里，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薄雪。
“小凡…”碧瑶的声音从他颈侧传来，虚得像叹息，“你…慢些。”
鬼厉的脚步顿了顿。他低头看向怀里的残魂，喉结滚动：“再走半里，就能到云栈观的药庐。周一仙说…那里有雪山顶的冰灵草，能…能缓你的魂体。”
“可是…”碧瑶的指尖轻轻揪住他的衣襟，力道轻得像要抓住一片云，“你刚才…喘得厉害。”
鬼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确实喘得厉害，方才为压制功力反噬，他强行冲破了丹田的旧伤，此刻五脏六腑像被铁犁翻了三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但他不能停，他知道碧瑶的残魂撑不过今夜，若不尽快找到冰灵草…
“我没事。”他声音发哑，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听，心跳还稳着。”
碧瑶的手指顿了顿。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震颤。她忽然想起百年前在草庙村，他发着高热，却还笑着说“碧瑶别怕，我给你找药”；想起滴血洞里，他用自己的血喂她喝，说“喝了就不疼了”；想起诛仙台上，他抱着她哭，说“碧瑶，我带你回家”…
“小凡…”她轻声唤他，“你以前…从来不会骗我。”
鬼厉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他望着怀里的残魂，忽然想起前日替她收敛残魂时，她最后一缕魂火缠绕在他腕间，像团不肯散的月光。那时他说：“碧瑶，我带你回草庙村。”她却摇头，魂火轻颤：“小凡，我怕…怕你为我累垮。”
“现在轮到我护着你了。”鬼厉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就算魂飞魄散…我也要护着你。”
山风卷着落叶掠过，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碧瑶的残魂望着他泛白的唇色，忽然笑了。她的笑很淡，却像春雪初融，像极了当年草庙村的午后：“小凡…你知道吗？我刚才…听见山溪涨水了。草庙村后山的那条小溪，春天也会漫过青石板。你蹲在溪边洗药，我蹲在你旁边，用草叶逗你…”
鬼厉的脚步顿了顿。他望着怀里的残魂，喉间泛起血沫般的腥甜。他想起前日采冰灵草时，怀里的残魂突然轻颤，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垂，那时他正被冰锥划破手臂，鲜血滴在雪地上，红得刺眼。她却笑着说：“小凡，你流血的样子…像极了那年我偷摘邻居家的枣子，被狗追着跑，你背着我，后背也被划破了。”
“那时候…你说‘碧瑶，别怕’。”鬼厉的声音发哑，“现在…换我说。”
碧瑶的残魂望着他泛红的眼尾，忽然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眉骨。她的指尖凉得像雪，却带着股执拗的温度：“小凡…你眉毛上沾着草屑。草庙村的草…比这里的软。”
鬼厉的呼吸一滞。他想起今早天未亮时，他蹲在草庙村后山的草窠里，采摘冰灵草。露水打湿了他的青衫，草叶上的绒毛沾了他满手。那时他想着，等采到草，回到竹屋，碧瑶一定会笑着说：“小凡，你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碧瑶…”他的声音哽咽了，“我现在…就想回到草庙村。想看你坐在门槛上，给我熬药。想听你骂我‘笨手笨脚’，说‘连采个草都能摔跟头’。”
碧瑶的残魂轻轻摇头，眼尾的泪痣在雾色里忽明忽暗：“小凡…你别骗我。我知道…你快撑不住了。”
鬼厉的膝盖一软，险些栽倒。他慌忙扶住路边的树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在疯狂流逝，像被扎破的气球，一点一点漏得干干净净。怀里的残魂也跟着轻颤，月白色的魂体上泛起细密的裂纹，像块即将碎裂的玉。
“小凡…”碧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别再运功了。我…我宁愿…宁愿魂飞魄散…”
“闭嘴！”鬼厉低吼一声，将她抱得更紧，“当年在通天峰，你为我挡下诛仙剑气时，可曾说过‘闭嘴’？”
碧瑶的残魂一滞。她想起那日，诛仙剑气如暴雨般落下，她用尽最后一丝魂力替他挡下，魂体几乎碎成齑粉。他抱着她跪在血泊里，哭着说“碧瑶，你不会有事的”，可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却还是笑着摸他的脸：“小凡，要活着…”
“现在轮到我护着你了。”鬼厉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就算魂飞魄散…我也要护着你。”
话音未落，他的眼前突然发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张了张嘴，却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怀里的残魂察觉到异样，慌忙扑上来，指尖死死攥住他的衣襟：“小凡！小凡！”
鬼厉的身体重重栽倒在青石板上。他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的雾色，意识渐渐模糊。最后一刻，他听见碧瑶的残魂在他耳边哭：“小凡…你别吓我…你别丢下我…”
山风卷着落叶掠过，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碧瑶的残魂跪坐在他身旁，颤抖着将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的魂体本就虚浮，此刻因过度担忧，竟渐渐变得透明，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薄雪。
“小凡…你醒醒…”她哭着摇头，“你不是说要带我回草庙村吗？你不是说要种棵桂树吗？你不是说…要给我买十只兔子糖吗？”
回答她的，只有山间的虫鸣。鬼厉的呼吸渐弱，眉间的皱纹里还凝着未干的汗，指尖沾着草屑，那是他今早采冰灵草时蹭上的。
碧瑶的残魂忽然笑了。她的笑很淡，却像月光落在雪地上，清冽而温柔：“小凡…你看…天上的月亮…像不像…我们当年…在草庙村…看的月亮？”
鬼厉的睫毛动了动。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终于触到她冰凉的手背：“碧瑶…我在这儿…”
“我在。”碧瑶的残魂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也在。”
山雾漫过两人的身影，将他们的身影揉成一团模糊的剪影。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混着山风里的桂香，像极了百年前草庙村的黄昏。
鬼厉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他梦见草庙村的后山，桂树开了满树的花；梦见碧瑶坐在门槛上，给他熬药；梦见她举着烤红薯，鼻尖冻得通红：“小凡哥哥，你别哭…我…我很快就好了。”
“碧瑶…”他轻声唤她，“我来了。”
晨雾散尽时，周一仙在山径上发现了昏迷的鬼厉。
他跪在青石板旁，颤抖着探了探鬼厉的鼻息，还有气，却弱得像游丝。他掀开鬼厉的衣袖，只见他手臂上布满针孔般的红痕，那是强行运功时，灵力逆冲导致的经脉损伤。
“小环！”周一仙朝着竹屋方向大喊，“快拿金针来！”
周小环的耳坠里传来虚弱的回应：“爷爷…我来了。”
当周小环的魂体从耳坠里浮现时，碧瑶的残魂正跪在鬼厉身旁，用指尖轻轻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她的魂体透明得几乎看不见，却仍固执地守在他身边。
“碧瑶…”周小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你也要走了吗？”
碧瑶的残魂摇了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鬼厉的脸：“我要等他醒。他说…要带我回草庙村。”
周小环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她想起昨夜，爷爷说过，往生镜的残魂最多只能撑半年。可此刻，她望着碧瑶透明的魂体，忽然明白，有些执念，比魂魄更坚韧。
“爷爷，”周小环轻声说，“帮我…帮我照顾小凡哥哥。”
周一仙的眼眶泛红。他将金针扎进鬼厉的穴位，手法精准得像当年在青云山当大夫时那样。药香混着晨雾漫开，鬼厉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他快醒了。”周一仙轻声道。
碧瑶的残魂望着鬼厉渐渐红润的唇色，忽然笑了。她的笑很淡，却像春雪初融，像极了当年草庙村的午后：“小凡…你终于…回来了。”
鬼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竹屋里。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沿，照得他手臂上的红痕有些刺眼。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柔软，是碧瑶的手。
“醒了？”碧瑶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几分虚弱。
鬼厉转头看向她。她的魂体比昨日更透明了，月白色的裙角几乎要融入阳光里，可她的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碧瑶…”他的声音发哑，“我…我睡了多久？”
“三天。”碧瑶轻声道，“周一仙爷爷说…你运功太狠，伤了经脉。”
鬼厉想起昏迷前的画面：山雾里，碧瑶的残魂跪在他身旁，哭着唤他“小凡”。他的喉间泛起血沫般的腥甜：“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碧瑶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抚过他的手背：“你没对不起我。你护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鬼厉望着她透明的魂体，忽然抓住她的手：“碧瑶，我们…去找九曜暖玉。就算…就算要魂飞魄散，我也要…”
“小凡。”碧瑶打断他，笑容温柔，“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能再看你醒过来…已经很好了。”
她的魂体渐渐虚浮起来。鬼厉慌忙攥紧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穿过了她的魂体，她要走了。
“碧瑶！”他急得眼眶发红，“你别走！”
碧瑶的残魂停在他面前，轻轻吻了吻他的唇。她的吻凉得像雪，却带着股熟悉的桂花香：“小凡…我要去…给你种桂树了。等你找到九曜暖玉…就来找我。”
话音未落，她的魂体化作点点荧光，像落了一场细雪，飘向窗外的阳光里。鬼厉扑到窗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温暖的风。
风里飘来桂花香。他望着远处的山岗，忽然想起碧瑶最后说的话：“等你找到九曜暖玉…就来找我。”
他抹了把脸，转身看向桌上的药碗。药汁还冒着热气，碗底沉着半片冰灵草，那是他昏迷前，碧瑶的残魂用最后一丝魂力，从他怀里取出来，放进药罐的。
“碧瑶…”他轻声说，“我一定会…找到九曜暖玉。”
阳光漫过窗棂，照在他泛红的眼尾。他握紧手中的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药汁的苦香混着桂花香，在他喉间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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