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姬的手指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的响声，第三下时，鬼厉的睫毛颤了颤。
她望着榻上昏迷的男子，喉结动了动。这张脸她看了百年，从前他穿着破草鞋在草庙村追着狗跑，后来他背着碧瑶在死泽里趟毒蛇，再后来他握着诛仙剑站在青云山巅。如今他闭着眼，眉峰还凝着运功时的痛楚，像块被揉皱的玉。
“爷爷。”周小环从里屋冲出来，魂坠上的桂花雕纹泛着幽蓝，“碧瑶姐姐的魂…又淡了！”
幽姬抬眼，正撞见小环的指尖死死攥着碧瑶的袖角。小丫头的魂体在发抖，发梢沾着的草屑是她方才在山径上跑时蹭的，她分明听见了动静，却坚持要守在碧瑶身边。
“去灵界。”幽姬突然开口，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碧瑶的魂魄本就与小凡相连，小环的魂火能引魂灯。她们去灵界找普智，或许能解小凡的执念。”
“灵界？”周小环的瞳孔骤缩，“那…那不是往生路吗？”
“是。”幽姬将往生镜往桌上一扣，镜面泛起幽光，“普智上仙坐化前曾在灵界设往生阵，能引魂寻念。小凡的执念太深，困在魂域里出不来。只有用至纯的魂火引动阵眼，才能让他醒过来。”
碧瑶的残魂突然轻颤。她望着幽姬，眼尾的泪痣在昏黄烛火里忽明忽暗：“普智上仙…他…他还好吗？”
幽姬的手顿了顿。她想起百年前在鬼王宗密卷里见过的记载，普智上仙是合欢宗末代宗主，为救挚爱自毁魂魄，坐化在灵界往生台。往生阵是他用半条命换的，能引魂灯照见执念，却也需以魂火为引。
“他不好。”幽姬垂眸，“但他的阵还在。”
碧瑶的残魂忽然笑了。她的笑很淡，却像月光落在雪地上，清冽而温柔：“那…我去。”
“姐姐！”周小环扑过来，魂体撞在碧瑶腿上，“我陪你去！我要帮你引魂灯！”
碧瑶蹲下来，将小环搂进怀里。她的指尖穿过小环的魂体，像穿过一团雾：“小环，灵界很危险。你魂火弱，若遇到往生兽…若遇到鬼差的巡逻…”
“我不怕！”小环仰起脸，眼尾的泪痣亮得像星子，“我记得小凡哥哥说过，灵界的萤火虫会在往生台飞。我要帮他找到萤火虫，引他回来。”
幽姬望着两个女孩交握的手，喉间泛起苦涩。她知道，这趟灵界之行，她们活下来的概率不足三成。可她更清楚，若不这么做，小凡的魂域会彻底崩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准备吧。”幽姬转身走向丹房，“我给你们炼引魂香，能护魂三天。再拿往生镜的残片，它能照见往生阵的方位。”
灵界的入口藏在云栈山最深处的迷雾里。
碧瑶和小环站在崖边，望着脚下翻涌的白雾。小环的魂体在发抖，她攥着碧瑶的袖角，声音里带着哭腔：“姐姐…雾里有东西。”
碧瑶低头，看见雾中浮着几点幽蓝鬼火。那是往生兽的磷火。她将小环护在身后，指尖凝起幽蓝鬼气，那是她用残魂温养的护身术，能暂时逼退低阶往生兽。
“跟紧我。”她轻声道，“往生台在往生台，我们要穿过三重雾障。”
第一重雾障里，飘着无数半透明的魂影。那些是未入轮回的孤魂，见到活人的魂魄，立刻蜂拥而来。小环吓得缩进碧瑶怀里，碧瑶却张开双臂，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她的魂体在雾中发亮，像团不熄的火：“别怕，有姐姐在。”
“姐姐你看！”小环突然拽她的袖角，“那团魂影…像不像草庙村的王阿婆？”
碧瑶的心颤了颤。王阿婆是草庙村的接生婆，当年她生碧瑶时，王阿婆熬了三夜姜茶。她望着那团魂影，轻声道：“阿婆，我们路过，不打扰您。”
魂影顿了顿，忽然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雾里。
第二重雾障里，刮着刺骨的阴风。小环的魂火被吹得忽明忽暗，她踉跄着撞在碧瑶身上：“姐姐…我走不动了…”
碧瑶蹲下来，将小环背在背上。她的魂体本就虚弱，此刻却像座山，稳稳托着小环：“小环，你闻闻看，有没有桂花香？”
小环抽了抽鼻子，忽然笑了：“有！像…像草庙村后山的老桂树！”
碧瑶的心颤了颤。她想起小凡昏迷前，怀里还揣着半块烤红薯，是碧瑶今早烤的。那红薯的甜香，混着桂花香，曾是她最熟悉的温暖。
“姐姐，”小环的声音突然发紧，“前面…有鬼差的灯笼！”
碧瑶的呼吸一滞。她望着前方雾中浮动的青灯，喉结滚动：“是阴司的巡魂使。他们专抓擅闯灵界的活魂。”
“那…那我们绕路？”小环的声音发颤。
“绕不开。”碧瑶将小环往上托了托，“他们的灯笼能照魂，躲不过的。”
话音未落，雾中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三盏青灯突然暴涨，照得雾中纤毫毕现。为首的鬼差穿着青面獠牙的甲胄，手中提着哭丧棒，声音像砂纸摩擦：“活魂擅闯灵界，当诛！”
碧瑶的指尖掐诀，残魂化作幽蓝屏障。可鬼差的哭丧棒重重砸下，屏障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小环哭着扑过来，将魂火按在屏障上：“姐姐，用我的魂火！”
“小环！”碧瑶想阻止，却被鬼差的爪子扣住手腕。她的魂体被扯得生疼，却仍笑着对小环说：“别怕，姐姐带你冲出去。”
“姐姐！”小环的眼泪砸在碧瑶手背上，“我…我不想你受伤！”
“傻丫头。”碧瑶反手扣住鬼差的手腕，指尖刺进他的脉门，那是魂魄最脆弱的部位，“当年在草庙村，你被野狗追，是谁背着你跑的？”
小环愣了愣，忽然笑了：“是小凡哥哥！他说…他说要保护我！”
鬼差的惨叫响起。碧瑶趁机扯断他的爪子，拉着小环往雾里钻。她们的魂体被青灯灼得发疼，却仍咬着牙往前跑。
“姐姐，”小环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的魂体…要散了！”
碧瑶低头，看见自己的魂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她摸了摸心口的玉坠，那是小凡用合欢铃的碎片给她编的。她轻声道：“没事…姐姐还能撑。”
第三重雾障最凶险。往生兽的嘶吼震得魂体发颤，它们的爪子像利刃，划得碧瑶的魂体生疼。小环哭着去挡，却被一只往生兽扑倒。碧瑶疯了似的扑过去，用指尖刺进往生兽的左眼，那是魂魄最脆弱的部位。
“姐姐！”小环哭着抱住她，“你流血了！”
碧瑶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渗出幽蓝血珠。她的魂体在崩解，像块被敲碎的玉。可她仍笑着，将小环护在怀里：“没事…姐姐还能撑。”
当往生台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雾中时，碧瑶的魂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小环哭着拽她的袖角：“姐姐，我们到了！”
往生台是块青石板，上面刻满蝌蚪状的鬼文。普智上仙的坐化像立在台中央，他的魂魄化作半透明的光，悬浮在像前。
“引魂香。”碧瑶将幽姬给的香点燃，香灰飘向空中，凝成一条金线，“小环，用你的魂火引金线。”
小环颤抖着举起手，她的魂火本就微弱，此刻却像团倔强的火苗，咬着金线的末端。金线被引着绕往生台三圈，最终指向石缝里的一株野菊。
“那是…往生草？”碧瑶认出那株草，叶心凝着粒金芒，正是普智上仙当年用半条命换的往生草。
小环哭着扑过去，将魂火按在往生草上。草叶上的金芒突然暴涨，照亮了整个往生台。普智上仙的虚影从像中浮现，他的声音像来自远古：“执念太深，需以魂火引魂灯。”
“上仙！”碧瑶跪下来，“求您救救小凡！他的魂域困在执念里，出不来！”
普智的虚影望着她，目光穿过她的魂体，落在她心口的玉坠上，那是小凡用合欢铃的碎片给她编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张小凡的执念，是怕负了她。”
“我知道！”碧瑶急得哭出来，“可他要活着！他要看着我编桂花环，要吃我熬的药，要…要陪我回草庙村！”
普智的虚影微微颤动。他从袖中取出一盏青铜灯，灯芯是团幽蓝魂火：“这是往生灯，能引魂灯照见执念。但需用至纯的魂火点燃。”
小环立刻将自己的魂火按在灯芯上。她的魂体瞬间变得透明，像片即将消散的雾：“姐姐，用我的魂火！”
“小环！”碧瑶想阻止，却被普智拦住。
“她的魂火最纯。”普智的声音里带着慈悲，“张小凡的执念里，藏着对她的心疼。用她的魂火，能引动执念里最软的部分。”
青铜灯被点燃，幽蓝的火苗腾地升起。灯芯里映出小凡的魂域，那是个封闭的空间，小凡跪在里面，怀里抱着碧瑶的残魂，嘴里反复念着：“碧瑶，我带你回家…碧瑶，我带你回家…”
“小凡！”碧瑶哭着扑向灯影，“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小凡的魂影猛地抬头。他望着灯外的碧瑶，眼里的执念渐渐消散。他伸出手，想要触碰灯影里的她，却被一层光膜挡住。
“普智上仙！”碧瑶哭着喊，“求您让他出来！”
普智的虚影摇了摇头：“他的执念太深，需他自己放下。”
小环的魂火渐渐熄灭。她望着灯影里的小凡，忽然笑了：“小凡哥哥…你要好好的。我…我去看桂树了。”
她的魂体即将消散时，碧瑶突然抓住她的手。两人的魂火相触，竟迸出一星幽蓝的光。碧瑶哭着喊：“小环！用我的魂火！我…我还能撑！”
小环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她反手扣住碧瑶的手腕，将自己的魂火缓缓注入碧瑶体内。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姐姐…这次换我护着你。”
幽蓝的光越来越亮，照亮了整个往生台。普智上仙的虚影露出惊讶的神色：“原来…你们共用一魂。”
小凡的魂影突然睁开眼。他望着相拥的两个女孩，嘴角扬起一抹笑：“碧瑶…小环…”
“小凡哥哥！”小环哭着扑进他怀里，“我带你回家！”
碧瑶望着他们，泪如雨下。她的魂体因小环的魂火而重新凝实，像朵重开的桂花。
普智上仙的虚影渐渐消散，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荡：“执念终有尽时，深情永不停歇。”
碧瑶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竹屋里。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沿，照得她心口的玉坠有些刺眼。她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温热，是小凡的手。
“醒了？”小凡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几分沙哑。
碧瑶转头看向他。他的脸色仍苍白，眼尾却有了血色。他望着她，眼里泛着泪光：“我…我做了个梦。梦见小环给我买兔子糖，梦见你编桂花环…梦见你骂我‘笨手笨脚’。”
碧瑶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她抓住他的手，将脸埋进他掌心：“小凡，以后…不许再丢下我。”
小凡将她抱进怀里。他的心跳声透过青衫传来，一下一下，像擂在她心上的鼓。他望着窗外，晨雾散尽，山风里飘来桂花香。
“碧瑶，”他轻声道，“我们去种桂树吧。就在草庙村后山，种棵最大的。等它开花了…我们坐在树下，吃小环买的兔子糖。”
碧瑶笑着点头。她的指尖抚过他手背上的疤痕，那是前日采冰灵草时划的。她想起灵界里，小环哭着说“糖画摊的兔子糖…我替他买了”。
“小凡，”她轻声道，“小环…她去了哪里？”
小凡的手顿了顿。他望着窗外的桂树，声音里带着哽咽：“普智上仙说…她的魂火化作了往生灯的灯芯。现在…她应该在灵界的往生台，看着我们。”
碧瑶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靠在他肩头，轻轻“嗯”了一声。她的指尖抚过他耳侧，那里还戴着周小环的耳坠，月白色的玉坠上，桂花雕纹闪着微光。
“小凡，”她低声道，“以后…每年八月，我们都去灵界看小环。好不好？”
小凡将她抱得更紧。他望着她发间的野菊，忽然想起百年前在草庙村，她扎着羊角辫，举着野菊追着他跑。那时他说：“碧瑶，等我杀了苍松，就带你回草庙村。”
“好。”他声音发哑，“每年八月，我们都去看小环。”
山风卷着桂香掠过窗棂，将两人的声音揉在一起。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像极了百年前草庙村的黄昏。
碧瑶望着小凡眼角的泪痕，忽然笑了。她的笑很淡，却像春雪初融，像极了当年草庙村的午后：“小凡，你知道吗？我刚才…梦见我们在灵界的往生台。小环举着兔子糖，说‘张大哥，碧瑶姐姐，我给你们买了糖’。”
小凡的喉结滚动。他将她搂得更紧，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我知道。我梦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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