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台的幽蓝烛火，在第五次点燃时已黯淡三分。
鬼厉跪坐在台前，脊背佝偻如弓。曾经挺拔的身躯显出老态——鬓角霜白蔓延，眼角皱纹深嵌，连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眸子也因终日凝视寒玉台蒙了层雾气。
他伸手抚过碧瑶冰凉的手背，指尖触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软。
瑶儿…他声音沙哑，今日…能多留片刻么？
回答他的是合欢铃极轻的嗡鸣，以及碧瑶残魂眼中缓缓滑落的泪。
鬼厉心尖一揪，忙用指腹接住那滴泪——冰凉剔透，带着碧瑶特有的清甜。
这是她第二次落泪。三日前他耗损小半修为换她一个时辰虚影，她也是这样无声垂泪，泪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心口发疼。
别哭…瑶儿，别哭…他声音放得极轻，像哄孩子，我…我没事…只要能再看你一眼，多久…都值得…
话虽如此，他藏在袖中的左手却在颤抖。丹田气海里，曾经浩瀚的灵力如今只剩浅滩。每一次与碧瑶残魂沟通，都像在心头剜肉，将他的修为一点点抽干。
这并非没有缘由。
自那日以天书之力强行沟通碧瑶残魂，目睹她无声垂泪，他便着了魔般，不顾幽姬劝阻，日复一日守在寒玉台前，耗尽修为换她片刻相见。
起初效果显著。残魂虽淡薄，却能维持小半个时辰的清晰。他能看清她眉眼轮廓，感受她虚幻指尖的微弱温度，甚至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与灵动。
他曾以为这只是开始。只要不断输入灵力，总能将她彻底唤醒。
然而现实如冰水浇头。随着时间推移，碧瑶残魂显现的时间越来越短——从最初的一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再到如今不过一炷香。
更让他心惊的是自身状态。曾经乌黑的鬓角霜白蔓延，曾经饱满的精气神萎靡不振，连维持基本修为运转都吃力。镜中人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哪还有半分当年青云山下质朴少年的影子？
幽姬多次劝他：宗主，小姐的残魂本就脆弱，强行以大法力沟通如同饮鸩止渴，只会加速消耗您的本源。长此以往…
闭嘴！鬼厉每次都这样打断，声音冰冷，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我自有分寸。
他如何不明白？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在透支生命。可他更清楚，一旦停止，碧瑶的残魂便会彻底消散，连这短暂的相见都将化为泡影。
他宁愿燃烧自己，也要换回她片刻的存在。
今日，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再次进入沟通状态。天书之力在体内流转，带动残存灵力艰难向碧瑶残魂汇聚。
过程比以往更艰难。他能感觉到经脉在哀鸣，丹田在抽搐，仿佛有无数细针同时刺穿神魂。
唔…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但当他感受到碧瑶残魂的回应时，所有痛苦都被抛诸脑后。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希望。
瑶儿！你来了！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伸手想要触摸那虚幻的身影。
碧瑶的残魂比昨日更淡薄，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她静静悬浮在寒玉台上方，绿衣缥缈，容颜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只是空洞得让人心碎。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悲伤，有不舍，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奈。
鬼厉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她在难过。为他的日渐憔悴而难过，为这无望的等待而难过。
别担心，瑶儿，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因虚弱而扭曲，我…我还能撑下去。只要你…只要你还在，我就有无限的动力…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抚摸她的脸颊。然而指尖刚触碰到那虚幻的轮廓，碧瑶的残魂便微微颤抖，眼中泛起了水光。
一滴泪，再次从她空洞的眼眸中滑落，比以往更沉重。
鬼厉连忙收回手，用袖口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那泪水冰凉刺骨，却仿佛带着灼烧般的温度，烫得他心口阵阵抽痛。
又哭了…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对不起，瑶儿，都是我不好…是我没用…如果我能再强一点，或许…或许就能彻底唤醒你了…
碧瑶的残魂静静听着，眼中的泪水越来越多，最终汇聚成一条细细的溪流，无声滑落。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那虚幻的唇形，分明是在说：小凡…别这样…
鬼厉的心彻底碎了。
他知道，她听懂了。她明白他的痛苦，明白他的牺牲，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指责都要让他痛苦万分。
瑶儿，相信我，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我一定会…一定会找到彻底唤醒你的方法！就算…就算要我魂飞魄散，我也在所不惜！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丹田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宗主！
幽姬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鬼厉靠在她的怀里，大口喘着粗气，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的目光依然死死盯着寒玉台上，那缕正在缓缓消散的残魂。
他看到，碧瑶的残魂似乎想要靠近他，却因力量耗尽，最终化作点点流光，融入合欢铃中。
合欢铃发出一声哀鸣，铃身上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
瑶儿…别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呢喃着。
幽姬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和嘴角的血迹，又看了看寒玉台上重归沉寂的碧瑶，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悲悯。她知道，宗主已经走到了极限。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等碧瑶复活，他便会先一步油尽灯枯。
宗主…她轻声呼唤，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鬼厉的身体在她怀中渐渐冰冷，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他的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滴血洞中，看到了那个绿衣少女巧笑嫣然的脸庞。
小凡，你看，这块石头好漂亮！
小凡，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半块烤兔肉…
小凡，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
……
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温暖片段，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心如刀绞。
瑶儿…我…我好像…快要记不清你的样子了…他在心中呐喊，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
不知过了多久，鬼厉悠悠转醒。
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寒玉台边，幽姬守在一旁，手中端着一碗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汁。
宗主，您醒了。幽姬见他转醒，连忙放下汤碗，扶他坐起。
鬼厉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寒玉台依旧，碧瑶依旧沉睡，合欢铃也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只是他感觉身体更加虚弱了。丹田处空空如也，仿佛被彻底掏空了一般。他甚至无法凝聚起一丝灵力。
我…睡了多久？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回宗主，您昏迷了三日。幽姬轻声道，期间，小姐的残魂…再也没有出现过。
鬼厉的心猛地一沉。
三日…他没有再见到她。
是因为他的修为彻底耗尽，还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
不，不会的。他了解她。她那么执着，那么爱他，绝不会轻易放弃。
幽姬，他挣扎着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帮我…帮我再看一看碧瑶…
幽姬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和眼中的期盼，心中一叹，点了点头。
两人再次来到寒玉台前。鬼厉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碧瑶冰凉的脸颊。
冰凉，没有任何温度。
他闭上眼，试图调动体内残存的灵力，想要再次沟通碧瑶的残魂。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丹田空空，经脉中甚至连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都没有。他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再也无法凝聚起任何力量。
怎么会…？鬼厉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他辛辛苦苦修炼数百年才积累的深厚修为，竟然在短短数日内被消耗殆尽？
是因为那日强行沟通碧瑶残魂透支了本源？还是因为…碧瑶的残魂本身就需要如此巨大的能量来维持？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失去了与碧瑶见面的能力。
不…不！他疯狂地摇头，试图再次输入灵力，却发现丹田处空无一物，瑶儿…碧瑶…你回答我…你还在吗？
寒玉台依旧冰冷，没有任何回应。
鬼厉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涌出。
他输了。
输给了现实，输给了天地法则，更输给了…他无法割舍的爱。
宗主…幽姬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想要安慰。
却被鬼厉猛地挥手挡开。
别管我！他声音嘶哑地吼道，眼中充满了血丝，都滚…都给我滚！
幽姬默默地退到一旁，眼中充满了担忧。
鬼厉蜷缩在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不住地颤抖。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
没有了碧瑶的消息，没有了与她见面的可能，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费尽心机，付出一切，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吗？
不！他不甘心！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疯狂的光芒。
不…还没有结束！他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锐，一定…一定还有办法！
他扶着石壁，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必须找到方法恢复修为，或者…找到其他的途径去唤醒碧瑶！
哪怕…付出更大的代价！
哪怕…魂飞魄散！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枚静静躺在碧瑶胸前的合欢铃。
铃身依旧黯淡，却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牵扯着他的心神。
鬼厉一步一步地走向寒玉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却异常坚定。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枚合欢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铃身的刹那——
嗡！
一声清越的铃鸣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微弱嗡鸣，而是充满了灵力波动，甚至…带着一丝喜悦？
紧接着，寒玉台上的碧瑶眼睫微颤。
然后，在鬼厉震惊的目光中，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不再是虚幻的残魂，而是…真实的眼眸！
清澈，灵动，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却清晰地映照出了鬼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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