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岐山深处的偏殿，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沉重的哀伤所笼罩，连空气都凝滞得令人窒息。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药草的苦涩与一丝微弱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冰冷气息，构成了一种绝望而凄凉的基调。
碧瑶蜷缩在榻边的一张软椅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唇瓣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却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正承受着刺骨的寒意。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魂魄深处的、永无休止的灼烧与撕裂之痛。
“燃魂续命”禁术的反噬，如同恶毒的诅咒，日夜啃噬着她的神魂。时而如同被投入熔炉，烈火焚心；时而又如坠冰狱，寒气蚀骨；更多时候，是无数细密的、冰冷的针尖反复穿刺魂魄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凭借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支撑。
她的一只手，却始终紧紧握着榻上之人的手，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也是她坚持下去的全部意义。
张小凡依旧昏迷着，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却平稳。他胸前的那个恐怖伤口已被仔细包扎，但依旧有淡淡的血渍渗出，脸色苍白如纸，眼睫紧闭，仿佛沉睡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唯有那极其微弱的脉搏和胸膛的起伏，证明着那被碧瑶以巨大代价夺回的一线生机，仍在顽强地延续。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猛地袭击了碧瑶，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殷红的血丝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苍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魂火反噬又发作了。
她急促地喘息着，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气血和魂魄的剧痛，待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稍稍平息，她立刻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嘴角和手上的血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的痛苦，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极其疲惫却温柔的笑容，看向榻上的张小凡。
“小凡...没事的...只是有点冷...”她轻声说着，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怕惊扰了他的沉睡，“你冷不冷？我帮你把被子盖好...”
她艰难地起身，忍着魂魄深处传来的阵阵眩晕与刺痛，仔细地为张小凡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冷的手腕，那微弱的脉搏跳动让她心中一紧，随即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庆幸。
还好...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她所受的一切苦楚，便都值得。
做完这一切，她已累得几乎虚脱，冷汗浸透了内衫，眼前阵阵发黑。她重新跌坐回椅中，大口喘息着，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要从那冰冷的肌肤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
“小凡...快点醒过来吧...”她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泪水无声滑落，“我好想你...想听你叫我一声瑶儿...想看看你的眼睛...”
她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脆弱。只有在这样他听不到的时刻，她才敢稍稍流露出一点内心的恐惧与疲惫。
日夜不休的守护与魂伤的反噬，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她不敢深想未来，不敢想象自己这残破的魂魄还能支撑多久，她只知道，在他醒来之前，她绝不能倒下。
幽姬悄无声息地端来汤药和灵膳，看着碧瑶那副形销骨立、强忍痛苦的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
“小姐...您多少吃一点，休息一下吧...让奴婢来守一会儿...”她哽咽着劝道。
碧瑶缓缓摇头，目光未曾离开张小凡分毫：“我不饿，幽姨。我要守着他，他若醒来，第一眼定要看到我。”她接过药碗，那浓郁的药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一口饮尽。她需要这药力来勉强压制魂伤，她不能倒下。
喂完药，她又拿起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为张小凡擦拭脸颊、脖颈、手臂...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充满了虔诚的爱意。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就能将她微薄的生命力渡给他，驱散他体内的死寂与冰冷。
“小凡...今天外面的阳光好像很好呢...可惜你看不到...”她一边擦拭，一边低声絮语，仿佛他真的能听见，“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晒太阳，好不好？就像以前在死灵渊下那样...你给我讲故事...”
她的声音温柔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诉说着那些渺茫而奢侈的愿望。
夜晚是最难熬的。魂火的反噬在子夜时分尤为剧烈，那冰冷的灼烧感几乎要撕裂她的意识。她常常蜷缩在椅中，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不住痉挛，汗水浸透衣衫。
而每当这时，榻上的张小凡，似乎也会陷入不安。他的眉头会无意识地紧蹙，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微微蜷缩，仿佛在梦中也在经历着巨大的痛苦，又仿佛...能模糊地感知到她的煎熬。
“小凡...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碧瑶强忍着自身的剧痛，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哼唱起那首调子模糊的、安魂的歌谣。她的歌声虚弱而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或许是他的不安触动了她，或许是她的歌声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呼吸会渐渐平稳下来，眉头舒展，仿佛重新陷入了沉静的睡眠。
而碧瑶，则在这反复的折磨与安抚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最终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手却依旧紧紧握着他的，不曾松开。
这样的日子，不知重复了多少个昼夜。
直到有一天，碧瑶在为他擦拭手臂时，感觉到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动作瞬间停滞，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他的手。
不是幻觉！
他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虽然微弱，却清晰无比！
“小凡？！”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巨大的惊喜与不敢置信，扑到榻前，紧紧盯着他的脸，“小凡！你听得见我说话对不对？你动一下！再动一下给我看看！”
在她的声声呼唤中，张小凡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眸子，涣散而无神，布满了血丝，却真真切切地...睁开了！
虽然只是片刻，他便又无力地合上，但那一瞬间的清醒，足以让碧瑶欣喜若狂！
“小凡！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她喜极而泣，泪水汹涌而出，紧紧抱住他，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的...”
接下来的几天，张小凡清醒的时间逐渐变长。虽然依旧极度虚弱，连转动眼珠都显得吃力，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他确实在一点点地恢复意识。
他能看到碧瑶憔悴不堪却强颜欢笑的脸庞，能感受到她冰凉颤抖却始终紧握的手，能听到她沙哑却温柔的絮叨...
他也能看到她偶尔抑制不住咳嗽时，慌忙别过脸去擦拭嘴角的动作，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令人心悸的虚弱与冰冷...
一个黄昏，碧瑶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一阵剧烈的魂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她手猛地一抖，碗中的温水洒了出来，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摇晃。
“瑶...儿...”张小凡极其虚弱地开口，眼中充满了担忧与焦急。
“没事...没事...”碧瑶强撑着站稳，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掩饰不住地颤抖，“不小心...手滑了...我再去倒一杯...”
她转身想去拿水壶，却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瑶儿！”张小凡心中大骇，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力气，竟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虽然他力道微弱，却足以让她失衡的身体缓了一缓。
幽姬及时出现，扶住了碧瑶。
“小姐！您怎么样？！”幽姬看着碧瑶惨白的脸色和嘴角又渗出的血丝，心疼得直掉眼泪。
张小凡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充满了震惊、恐惧与一种深不见底的心痛！他虽然虚弱昏沉，但并不傻！碧瑶这般模样，绝非寻常！
“她...怎么了...”他看向幽姬，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与恐惧。
幽姬看了一眼怀中几乎昏厥的碧瑶，又看了看榻上焦急万分的张小凡，泪水流得更凶，哽咽道：“小姐她...为了救您...用了‘燃魂续命’的禁术...魂魄重创...日夜都要受魂火反噬之苦...她...她不让告诉您...”
“燃魂...续命...”张小凡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虽然不知具体，但只听名字，便知是何等惨烈绝望的术法！再联想到碧瑶如今的模样，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来...原来他还能活着...是她用永世的痛苦和残缺换来的！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愧疚、心痛与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瞪大眼睛，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起来，一口鲜血猛地涌上喉头！
“噗——！”
殷红的鲜血喷溅在苍白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小凡！”碧瑶被他的吐血惊醒，挣扎着扑过去，惊慌失措地为他擦拭，“你怎么了？别吓我！幽姨！快拿药来！”
张小凡死死抓住她的手，眼睛通红，泪水混合着血水从眼角滑落，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为什么...瑶儿...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为我...付出这样的代价...我不值得...我不值得啊...”
他宁愿当初死在万人往掌下，也不愿她为他承受这炼狱般的折磨！
碧瑶看着他崩溃痛苦的模样，心碎欲裂。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泪流满面，却努力笑着摇头：“不...小凡...你值得...为了你，什么都值得...只要你活着...我怎样都没关系...真的...”
“可我...”张小凡看着她强装笑颜却难掩痛苦憔悴的脸庞，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对未来的恐惧，心脏如同被凌迟般剧痛。他何其有幸，得她如此深情！又何其不幸，累她至此！
余生漫漫，这份以她魂魄为代价换来的生命，每一刻呼吸，都将伴随着无尽的愧疚与沉痛。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她冰冷的脸颊，为她拭去泪水，声音哽咽：“对不起...瑶儿...对不起...以后...换我来守着你...无论多痛...我都陪着你...”
碧瑶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两人相拥而泣，泪水交织，心中充满了对彼此无尽的心疼与深沉如海的爱恋，以及那份对未来的、沉重而绝望的羁绊。
残焰虽微，终相倚。
余生皆痛，付君手。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