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岐山深处的偏殿，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囚禁着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以及他们之间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却又无法割舍的深情。
张小凡苏醒已有数日，但那被碧瑶以焚魂之痛换回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飘摇。毒煞丹的阴戾毒性虽被暂时压制，却依旧盘踞在他破碎的经脉深处，与幽冥死气、天书戾气纠缠不清，时不时便掀起一阵蚀骨的寒痛或灼烧般的折磨。更让他痛彻心扉的，是得知真相后那无时无刻不啃噬着他灵魂的愧疚与自责。
他看着碧瑶。
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看着她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与青黑，看着她强颜欢笑时嘴角那丝微不可查的颤抖，看着她偶尔失神时眼中掠过的、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他知道，那都是“燃魂续命”的代价。她的魂魄正在被无形的魂火日夜灼烧，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只为换取他这残破不堪的苟延残喘。
这份认知，比任何毒性反噬都更让他痛苦万分。他宁愿当初死在万人往掌下，宁愿从未醒来，也不愿她为他承受这永世的折磨。
因此，他做出了一个决定——隐瞒。
隐瞒他体内无休止的痛苦，隐瞒那随时可能将他再次拖入深渊的虚弱，隐瞒他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与绝望。
他要在她面前，做一个“好起来”的张小凡。
清晨，碧瑶端来汤药时，张小凡正经历着一波剧烈的寒毒侵袭。冰冷的刺痛如同万千钢针，从他骨髓深处钻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他牙关紧咬，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但他听到脚步声，立刻强行压下所有不适，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僵硬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艰难的、温和的弧度。
“瑶儿…”他声音沙哑，却刻意放缓了语调，试图让它听起来平稳些。
碧瑶走到榻边，将药碗放下，目光敏锐地扫过他额角的冷汗和过于苍白的嘴唇，心猛地一揪，眼中瞬间溢满了担忧：“小凡？你是不是又难受了？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没…没事…”张小凡摇摇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只是…刚醒，有点没力气…咳咳…”他故意轻咳两声，掩饰声音里的颤抖，“药给我吧，我自己来。”
他伸出手想去接碗，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碧瑶看着他那强装镇定却难掩虚弱的模样，心如刀绞。她如何看不出他的勉强？如何感受不到他体内气息的紊乱？但她不敢点破，她怕增加他的心理负担，怕看到他眼中那更深的自责。
于是，她也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浑然未觉，轻轻按住他的手：“别动，你好好躺着，我喂你。”
她舀起一勺汤药，仔细吹温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神圣的使命。
张小凡顺从地喝下药，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却远不及他心中的万一。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疲惫却强打精神的脸庞，看着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瑶儿…本该是那个明媚灵动、无忧无虑的少女啊…如今却因为他…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别开脸，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却并非全然假装。胸腔间的刺痛与心中的痛楚交织在一起，让他咳得撕心裂肺。
“小凡！”碧瑶吓得脸色煞白，慌忙放下药碗，轻拍他的后背，声音带着哭腔，“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别吓我…”
“没…真的没事…”张小凡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着气，努力平复呼吸，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却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呛到了…咳咳…药有点苦…”
碧瑶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眼底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痛苦，心中了然，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却又被她强行逼了回去。她不能哭，不能让他更担心。
“嗯，是有点苦，下次我让他们多放点甘草。”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药碗，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声音轻柔得仿佛羽毛拂过。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都看得穿对方的伪装，都心疼着对方的痛苦，却都选择默默承受，独自舔舐伤口。
下午，张小凡挣扎着想要下床走动。他不想永远像个废人一样躺在榻上，他想要证明自己“好起来了”，想要替碧瑶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他扶着床沿，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站起身。双腿虚软无力，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牵扯着经脉中潜伏的毒性，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碧瑶正在不远处翻阅一本古籍，寻找可能缓解魂伤的方法，眼角余光一直关注着他。看到他起身，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扶他，但手指攥紧了书页，硬生生忍住了。
她不能…不能让他觉得她把他当病人…不能打击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于书卷，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跳如擂鼓。
张小凡咬着牙，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眼前阵阵发黑。他只想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阳光，证明自己还能做到。
就在他距离窗口还有几步之遥时，一股灼热如烙铁的剧痛猛地从丹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毒煞丹的灼热毒性毫无征兆地发作了！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双腿一软，直直向前栽去！
“小凡！”碧瑶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她惊呼一声，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扑过去，在他倒地前一刻，险险将他接入怀中！
入手是一片滚烫！他的体温高得吓人，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灼热急促，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小凡！小凡！你怎么样？”碧瑶抱着他滚烫的身体，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张小凡意识模糊，剧烈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但残存的理智却让他死死咬着牙，不肯呻吟出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碧瑶惊恐万状、泪眼婆娑的脸庞，心中痛极。
“对…不起…”他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又…让你…担心了…我…没…”
他想说“没事”，但那剧烈的痛苦却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碧瑶的泪水终于决堤。她紧紧抱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和那骇人的高温，心如刀割，再也无法维持任何伪装。
“骗子！张小凡你这个大骗子！”她泣不成声，用力捶打着他的后背，却又不敢真的用力，“难受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总要强撑！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这样…我心里有多痛！比你还要痛一千倍一万倍！”
她的哭喊如同利刃，狠狠刺穿了张小凡所有的伪装和坚持。他愣住了，看着她崩溃痛哭的模样，内心的堤坝轰然倒塌。
“瑶儿…”他伸出手，颤抖着抚上她满是泪痕的脸颊，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楚与愧疚，“对不起…我只是…不想再看你为我担心…不想再看你难过…我宁愿…所有的痛都让我一个人承受…”
“可是痛在你身，更痛在我心啊！傻子！”碧瑶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泪水汹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要再瞒着彼此…不要再独自承受…我们要一起面对的…你忘了吗？”
张小凡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与爱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与自己身体的灼热，finally，所有的坚强土崩瓦解。他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哽咽：“我没忘…瑶儿…我没忘…只是…看你受苦…我…我恨不得死的是我…”
“不许说死！”碧瑶猛地捂住他的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们都要活着！再难也要活着！你痛，我陪你痛！你熬着，我陪着你熬！谁也不许再说死字！听见没有！”
张小凡看着她倔强而深情的眼眸，心中那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他重重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好…一起熬…谁也不许死…”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彻底卸下。两人相拥而泣，泪水交织，将内心的恐惧、痛苦、愧疚与那深不见底的爱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对方面前。
然而，坦诚并不意味着痛苦消失。
之后的日子，他们不再刻意隐瞒身体的痛苦，但却陷入了另一种更令人心碎的境地——争相承担。
张小凡毒性发作时，会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宁愿痛得浑身颤抖，也不愿呻吟出声，怕引来碧瑶的担忧。而碧瑶魂火反噬时，会借口疲惫躲到偏殿角落，蜷缩着身体默默承受，直到被那噬魂之痛折磨得脸色煞白、虚脱无力，才被张小凡发现。
每一次发现对方独自承受痛苦，都会让另一方心如刀绞，更加责备自己，从而在下一次痛苦来袭时，更加拼命地隐藏。
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深情与折磨。
他们看得见对方的每一声压抑的喘息，每一个隐忍的眼神，每一次苍白的脸色…他们都想为对方分担，却往往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那锥心刺骨的无力感。
爱得越深，痛得越切。
彼此成了对方最甜蜜的负担，最痛苦的软肋。
偏殿中，时常可见这样的景象：一人痛苦地蜷缩，另一人红着眼眶紧紧守护，双手紧握，仿佛要通过指尖传递微不足道的慰藉与力量。沉默往往比言语更多，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哀伤。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绝望地爱着对方。
以痛止痛，以劫应劫。
这份爱，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却又深刻得足以撼动天地。
余生漫漫，仿佛只剩彼此折磨，却又甘之如饴。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