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拉得很长,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哀伤与痛楚。那场撕心裂肺的爆发之后,张小凡与碧瑶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无声的、更加残酷的默契——不再刻意隐瞒,却也不再轻易诉说。
他们开始学着在痛苦来袭时,不再完全躲藏,而是笨拙地、绝望地,试图共同面对。尽管这“面对”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凌迟。
夜深人静,子时将至。
碧瑶蜷在张小凡身边的软榻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脸色一寸寸失去血色。她知道,魂火反噬的时刻又要到了。那源自魂魄深处的、冰冷的灼烧感,如同无数细小的、淬毒的冰针,开始疯狂地穿刺她的神识,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与寒意。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声响,身体却本能地蜷缩得更紧,向身旁的热源靠去。
几乎在她颤抖的第一时间,张小凡就睁开了眼睛。他本就浅眠,体内交织的毒性、死气与戾气让他时刻处于一种痛苦的半清醒状态,更何况,他的全部心神,早已系在身旁这个人儿身上。
他立刻察觉到她的异常。那细微的、压抑的颤抖,那瞬间冰凉的指尖,那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能看出的、骤然苍白的侧脸…
他的心猛地一揪,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窒息。
他没有立刻转身,也没有出声询问。他知道,她不想让他担心,她正在拼命忍耐。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假装未曾完全清醒,然后,用一种更小心翼翼、更不着痕迹的方式,给她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无意识地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不经意”地搭上了她的腰际,将她微微颤抖的、冰凉的身体轻轻揽入自己怀中。他的手掌贴在她冰凉的后心,试图用自己那点可怜的、带着毒性与死气的体温,去温暖她。
然而,当他温热的掌心触碰到她冰冷肌肤的瞬间,碧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立刻意识到他醒了,他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落下泪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加剧他的痛苦,却被他手臂上那微弱却固执的力道轻轻按住。
“别动…”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仿佛只是在梦呓,“冷…抱着暖和…”
碧瑶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滑入鬓角,消失不见。她不再挣扎,反而向后靠了靠,将自己更紧地贴入他怀中,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骨血,汲取那一点点的温暖,也分担他身上的痛楚。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紧紧相拥,沉默着,感受着对方身体的细微变化。
张小凡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的娇躯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冰凉刺骨,偶尔会控制不住地猛地痉挛一下,那是魂火灼烧到极致的反应。他的心脏如同被寸寸碾碎,恨不得将那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手指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抚过她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尽管他自己的指尖也因体内肆虐的寒意而微微颤抖。
碧瑶则能感受到他怀抱的温暖下,那同样不易察觉的、强忍着的僵硬。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凝滞,显然也在对抗着体内的痛苦。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贴着自己后心的手掌,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他在忍,她也在忍。他们都想为对方撑起一片无痛的天空,却都无能为力,只能这样相互依偎着,在绝望中汲取一丝可怜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碧瑶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魂火反噬最剧烈的阶段似乎过去了。她极度疲惫,意识模糊,却下意识地翻过身,面向张小凡,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头,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睡吧…我…没事了…”
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张小凡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依旧残留着痛苦余悸的心口,低声道:“嗯…一起睡…”
然而,天刚蒙蒙亮,张小凡体内的毒性便发作了。这一次是蚀骨的寒意,仿佛血液都被冻结,四肢百骸如同被冰封,冷得他牙关格格作响,脸色瞬间青白。
他猛地蜷缩起身子,背对碧瑶,双手死死攥紧被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用沉默对抗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酷寒。
但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和无法控制的颤抖,立刻惊醒了浅眠的碧瑶。
她撑起身子,看到他蜷缩的背影和紧绷的脊背,心瞬间沉了下去。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入手一片冰寒刺骨!
“小凡!”她声音带着惊慌,慌忙想起身去拿温热的布巾和丹药。
“…别…”张小凡却猛地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因寒冷而断断续续,“…别走…冷…就这样…陪着我…”
他不需要丹药,不需要布巾,他只需要她在身边。他知道,她一去拿东西,就会看到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会看到她眼中的心疼与恐惧,那比寒冷更让他难受。
碧瑶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他紧握自己手腕的、冰冷颤抖的手,看着他因极力隐忍而微微抽搐的肩背,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
酸楚与心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不再坚持,而是重新躺下,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冰冷的身躯,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她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后背上,感受到他肌肉因极度寒冷而不住的战栗,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衫。
“好…我不走…我陪着你…抱着就不冷了…”她哽咽着,声音轻柔,一遍遍重复,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她的拥抱温暖而柔软,却无法真正驱散他体内的冰寒。张小凡依旧冷得浑身发抖,但他心中却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涩的暖流。他闭上眼,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背后那温暖的触感上,集中在耳边那虽然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上。
痛苦依旧,但因为有了她的陪伴,那绝望的深渊仿佛透进了一丝微光。
良久,寒意渐退,张小凡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疲惫不堪地陷入半昏迷状态。
碧瑶小心翼翼地松开他,撑起虚弱的身子,打来热水,浸湿布巾,仔细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和身上冰凉的汗渍。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眼神专注而哀伤,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每一次擦拭,她都能感受到他肌肤下残留的冰冷和偶尔不受控制的细微抽搐。她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白天,两人大多时候依偎在榻上。碧瑶会找来一些轻松的游记或诗朗诵给张小凡听,尽管她的声音时常因魂伤而变得沙哑微弱,不时需要停顿喘息。张小凡则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捕捉着她每一丝疲惫与强撑,心中痛楚难言。
有时,碧瑶会拿起梳子,为他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梳着梳着,她会因魂火突然的刺痛而手一抖,梳子掉落在地。张小凡会默默捡起来,递回给她,然后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轻轻揉按她的虎口穴道,尽管他知道这对此症毫无用处,只是一种无力的安慰。
他们之间的话变少了,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和眼神交流。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能让对方立刻察觉到其下隐藏的痛苦或情绪。
一次,张小凡试图运气调息,希望能恢复一丝力气,结果引动毒性,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吓得碧瑶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地扑过来,眼泪瞬间涌出。
张小凡却急忙擦去嘴角血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连声道:“没事…瑶儿…别怕…只是淤血…吐出来…反而舒服些…”
碧瑶看着他强装无事的样子,看着他嘴角那抹刺眼的黑红,心如刀绞,却不敢拆穿,只能死死咬着唇,用力点头,颤抖着手为他擦拭,泪水却掉得更凶。
他们都成了对方最敏感的弦,最沉重的枷锁,最痛苦的软肋,却也是唯一的光。
夜晚,碧瑶常常被噩梦惊醒,梦见张小凡毒性爆发死去,或梦见自己魂飞魄散留下他独自一人。每次惊醒,她都会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身旁的张小凡,确认他的存在和呼吸,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而张小凡,即便在沉睡中,也会因她的动作而立刻惊醒,反手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抚:“我在…瑶儿…我一直都在…”
他们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如同他们的身体和灵魂。但每一次惊醒后,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便成了支撑他们继续活下去的、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力量。
这份相守,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只有日复一日的、细腻入微的痛苦感知与笨拙抚慰。它无声无息,却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深刻得足以烙印永恒。
他们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无边苦海中,为对方点着一盏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灯。
灯火摇曳,映照出的,是两张苍白憔悴却写满深情的脸,和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彼此折磨又彼此救赎的荆棘路。
情至深处,痛彻魂灵。
唯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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