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的日子，仿佛凝固的琥珀，将张小凡与碧瑶的痛楚与相依无声地封存。他们如同两株在寒风中相互依偎的枯草，依靠着彼此微弱的体温与绝望的爱意，艰难地对抗着体内无休止的侵蚀，对外界的一切，已然麻木。
然而，再深的隔绝，也挡不住命运刻意掀起的、微小的涟漪。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殿内光线昏暗。碧瑶刚熬过一波魂火反噬，浑身冷汗淋漓，虚弱地靠在榻沿，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张小凡强忍着经脉中隐隐作痛的寒意，正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琉璃。
幽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瓶丹药和一些日常用物。她的目光扫过两人憔悴不堪的模样，眼中满是心疼与不忍，欲言又止。
“幽姨，”碧瑶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声音沙哑，“辛苦你了。”
幽姬摇摇头，将东西放下，迟疑了片刻，还是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个小小的、沾满干涸血污和泥土的布包，看起来颇为陈旧。
“小姐…今日清理后山战场废墟时，有弟子发现了这个…似是…似是张公子当日遗落之物…”幽姬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将布包递了过去。
碧瑶微微一怔，接过布包。入手微沉，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戾气。她心中莫名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张小凡。
张小凡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布包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体内沉寂的噬血珠戾气似乎被引动，微微躁动了一下，带来一阵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悸动。
碧瑶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解开了布包。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几块黯淡无光、布满裂痕的黑色碎片，依稀能看出是某种棍状物体的残骸，正是噬魂棒的碎片！碎片旁，还有一枚同样沾染血污、色泽暗淡、铃身有一道明显裂痕的合欢铃！
正是当日死灵渊下，张小凡赠予她，她又在那绝望跳崖前，悄然放回他枕边的那一枚！
刹那间，仿佛时空倒流！
碧瑶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那些被刻意压抑、不敢触碰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脑海！
死灵渊下，少年笨拙的安慰与守护…
黑风涧前，陆雪琪冰冷绝情的一剑…
幽冥血晶，在她眼前寸寸碎裂…
万丈深渊，她决绝坠落时耳边呼啸的风…
还有…狐岐山榻边，她放下此铃时那心如死灰的绝望与不舍…
“呃…”她发出一声极轻的、痛苦的呜咽，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着铃铛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魂火仿佛被这冰冷的回忆引燃，骤然灼烧起来，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握不住那枚小小的铃铛。
“瑶儿！”张小凡脸色一变，立刻察觉她的异常，慌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目光触及她手中那枚熟悉的、残破的合欢铃时，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也想起来了！
想起她坠崖前留下的最后微笑…
想起自己在深渊边撕心裂肺的绝望…
想起这枚铃铛曾如何陪伴他度过最黑暗的岁月…
更想起…它是如何见证了她的牺牲与他的疯狂…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在心底的、血淋淋的过往，伴随着噬魂棒碎片的戾气，如同毒蛇般窜出，狠狠啃噬着他的神经！体内的毒性仿佛受到刺激，骤然翻涌起来，一股寒意直冲头顶，让他猛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咳…咳咳…”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眼中充满了痛苦与惊悸。
幽姬见状，吓得脸色发白，慌忙道：“对不起！小姐！姑爷！我不该拿来的！我这就拿走！”她伸手想去取回那两件不祥之物。
“别动！”碧瑶却猛地缩回手，将铃铛和碎片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抓着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是抓着烙铁般痛苦。她抬起头，看向幽姬，眼神空洞而脆弱，声音颤抖：“…哪里…找到的…”
幽姬被她眼中的绝望吓到，低声道：“在…在后山传送阵附近…一处碎石下…想必是当日…当日…”
她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了。想必是当日张小凡疯狂追下死灵渊时，不慎遗落，又被后来大战的废墟掩埋。
碧瑶不再说话，只是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残破的铃铛和那些锋利的碎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噬魂的碎片刺痛了她的掌心，合欢铃的裂痕硌着她的血肉，却远不及她心中那再次被撕裂的旧伤来得痛楚。
张小凡强压下咳嗽和翻涌的气血，伸出手，轻轻覆上她冰冷颤抖的手，声音沙哑而沉重：“瑶儿…都过去了…别想了…”
他的触碰让碧瑶微微一颤。她抬起头，看着他苍白憔悴、嘴角还残留着血渍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同样深刻的痛苦与后怕，泪水终于决堤。
“小凡…”她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候…我差点…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差点就丢下你了…”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对死亡的恐惧，对离别的绝望，以及深不见底的愧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她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后怕都哭出来。
张小凡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瘦弱身躯的剧烈颤抖，听着她绝望的哭诉，心如刀绞，眼眶瞬间红了。他何尝不后怕？何尝不恐惧？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声音哽咽，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揉入骨血，“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才让你受了那么多苦…甚至…甚至差点…”
那个“死”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将她抱得更紧，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两人相拥而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深渊边缘，依靠着彼此的体温和泪水，来确认对方真实的存在，来驱散那从未真正远离的、死亡的阴影。
幽姬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痛哭失声、相互慰藉的模样，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悄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良久，碧瑶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低低的、压抑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攥着那枚铃铛和碎片，仿佛那是连接他们生死与共的证物。
张小凡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目光落在她掌心的铃铛上，那一道清晰的裂痕，如同刻在他心上的伤疤。
“瑶儿，”他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把铃铛给我吧…我帮你收起来…”
他怕她触景生情，怕这旧物反复刺痛她。
碧瑶却猛地摇头，将铃铛握得更紧，甚至将那枚最大的噬魂碎片也紧紧攥住，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掌心，渗出丝丝血迹，她却浑然不觉。
“不…”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要留着它们…小凡…我要记住…记住我们差点失去彼此…记住这痛…也要记住…我们好不容易…才重新抓住对方…”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执拗。这痛楚，这伤痕，都是他们爱情的一部分，是她不惜焚魂也要换回他的证明。她不要逃避，她要直面，要铭记。
张小凡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极致深情的复杂光芒，看着她掌心被碎片割出的血痕，心中巨震，既心痛如绞，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感动。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不再劝阻，而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取出那枚最锋利的噬魂碎片，以免她伤到自己。然后，他将那枚残破的合欢铃，轻轻放回她的掌心，再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小手，连同那枚铃铛一起握住。
“好…”他声音低沉而坚定，目光深深望进她的眼底，“我们一起记住。记住这痛，也记住…我们永远不再分开。”
掌心传来铃铛冰冷的触感和他手掌温暖的包裹，仿佛冰与火的交织，痛与爱的融合。碧瑶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与痛楚，泪水再次滑落，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一些弟子巡逻经过的交谈声，零碎的词语飘了进来
“…青云山…好像出了大事…”
“…听说道玄真人…闭关时出了岔子…伤势极重…”
“…哼！报应！当年那般欺辱我圣教…”
“…小声点！宗主下令严禁议论…”
声音渐行渐远，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两人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张小凡和碧瑶同时一怔，抬起头，望向殿门方向，眼中都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道玄…重伤？
那个如同噩梦般笼罩在他们头顶、下达诛杀令、间接造成他们如今惨状的身影，竟然…
碧瑶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快意，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道玄若倒，青云必乱，天下正道格局将变，鬼王宗…她父亲…又会如何？这动荡，会否再次波及他们这好不容易才勉强维系的平静？
而张小凡，心情更为复杂。道玄于他，有授业之恩，亦有诛心之仇。听闻他重伤，心中竟说不出是恨是悲是惘然。更深的，是一种对命运无常的恐惧与疲惫。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那些纷争中挣脱出来，伤痕累累，难道还要再次被卷入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与一丝无力感。
他们如今这般模样，自身难保，外界风云变幻，于他们而言，已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却又可能随时将他们再次拖入深渊。
“小凡…”碧瑶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们…我们不要再管外面的事了…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哪也不去了…”
她真的怕了。怕失去他，怕再次经历那些生离死别。
张小凡反手握紧她冰凉的手，重重点头，目光坚定：“好。哪也不去。外面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或许只是奢望。命运的风暴，何时真正放过他们？
那枚残破的合欢铃静静躺在碧瑶掌心，冰冷的裂痕硌着两人交握的手，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过往的血腥与未来的莫测。
微小的波澜已起，惊动了枯荷下的死水。
他们这叶在苦海中飘摇的孤舟，又能安稳多久？
殿内，重新陷入沉寂，却比之前更多了一份沉重的不安与忧惧。两人依偎得更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那从外界渗透而来的、无形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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