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烛火昏黄，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摇曳不定，如同他们此刻的心境。那枚残破的合欢铃与几片噬魂碎块被碧瑶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不断将两人拖入那不愿回首的血色过往。
夜，深沉如墨。
张小凡先被噩梦攫住。
他仿佛又回到了玉清殿上，道玄真人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剑刺来，诛仙剑阵的煌煌神威压得他筋骨欲裂。画面陡然一转，却是碧瑶凄然决绝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扑向那毁天灭地的剑光…
“不！瑶儿！”
他猛地惊醒，嘶哑地喊出声，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如擂鼓，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喘息，牵动了体内的暗伤，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凡！小凡！我在这里！没事了！只是梦！只是梦！”碧瑶立刻被惊醒，顾不上自身魂火灼烧带来的虚弱，慌忙撑起身子，将他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冰凉的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带着未褪的睡意与浓浓的焦虑。
张小凡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死死抓住她的衣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梦中那撕心裂肺的绝望与恐惧如此真实，几乎将他的灵魂撕裂。他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贪婪地凝视着碧瑶焦急的脸庞，确认她真实地存在，温热地在他怀里。
“瑶儿…对不起…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混合着冷汗，“我又梦见…梦见你…在我眼前…我却…我却无能为力…”
那深埋心底的、几乎将他逼疯的愧疚与后怕，在梦境的催化下，汹涌而出。
碧瑶的心狠狠一疼，如同被针扎透。她捧起他的脸，指腹轻柔地擦去他的泪与汗，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傻子…都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你救了我，我们也熬过来了，不是吗？”
可她越是安慰，张小凡眼中的痛苦就越深。他猛地摇头，声音破碎：“不…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是我拖累了你…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落在枕边那枚残破的铃铛上，心如刀绞，“若不是我…你本该…”
“不许说！”碧瑶猛地捂住他的嘴，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转，“没有本该！我心甘情愿！小凡，为你做的每一件事，我从未后悔过！若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跳下死灵渊，依然会用禁术救你！”
她的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照亮了张小凡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
张小凡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深情与坚毅，巨大的感动与心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拉下她的手，紧紧握住，贴在自己依旧狂跳的心口，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瑶儿…我的心…真的好痛…痛得快无法呼吸了…我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总是让你受苦…”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毫无保留地袒露内心那几乎将他压垮的愧疚与痛苦。
碧瑶的泪水终于决堤。她俯下身，将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泪水混合在一起。
“我知道…小凡，我知道你痛…”她声音颤抖，“因为我也是…每次看到你毒性发作，看到你强忍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凌迟一样…我宁愿那些痛都发生在我身上…”
两人相拥而泣，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襟。这一刻，所有强撑的伪装彻底卸下，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他们不再是相互隐瞒、独自承受，而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痛苦地感知并倾诉着对方内心最深处的煎熬。
夜风穿过殿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和彼此依偎的温暖。激烈的情绪宣泄后，是极致的疲惫与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平静。
然而，命运的残酷似乎并不想放过他们。
后半夜，轮到了碧瑶。
她并未做梦，而是被枕边那枚合欢铃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幽冥死气与过往执念触动了魂伤。意识仿佛被拖入了一个冰冷的漩涡，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
死灵渊下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父亲震怒而悲痛的脸…
放下铃铛时那心如死灰的决绝…
坠落时耳边呼啸的风与心底那份不甘的眷恋…
“啊——！”她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压抑的呻吟，身体剧烈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攻击。魂火仿佛被点燃，疯狂灼烧着她的神识，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瑶儿！”张小凡瞬间惊醒，看到她痛苦不堪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了？魂伤又发作了？！”
他慌忙想运功帮她压制，却发现自己体内毒性躁动，灵力滞涩，根本无力相助！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与恐慌瞬间将他吞没！
“痛…好痛…头要裂开了…”碧瑶无意识地呢喃着，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手臂，留下血痕，“不要…不要丢下我…爹…小凡…”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瞬间，恐惧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张小凡心如刀绞，不顾自身痛苦，猛地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用自己颤抖的身体温暖她冰凉的身躯，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我在！瑶儿！我在这里！永远都不会丢下你！永远不会！”
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试图将她从可怕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碧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窝，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痛苦的呓语：“我怕…小凡…我好怕…怕那一天…怕再也见不到你…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那些被她深埋的、对死亡的恐惧，对失去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不是梦！不是梦！”张小凡抱紧她，声音哽咽，“你看，我抱着你，你感受得到，是不是？我们都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
他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后背，试图用最原始的接触给予她安全感。
“可是…可是你受了那么多苦…都是因为我…”碧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自责，“如果不是我任性…如果不是我跳下去…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不会受这些罪…对不起…小凡…真的对不起…”
她终于将积压心底最深的罪孽感说了出来，哭得不能自已。
张小凡愣住了，随即心中涌起滔天巨浪般的痛楚。他从未想过，她竟一直背负着这样的想法！
“傻瓜！傻瑶儿！”他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眼中充满了心痛与怜惜，“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我没用！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失望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把你拖进了这无尽的痛苦里！”
他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愧疚，终于明白，原来他们都在用同一种方式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对方。
“不…不是的…”碧瑶拼命摇头。
“是的！”张小凡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瑶儿，你听我说。过去的痛苦，我们无法改变。但未来的路，我们要一起走。你的痛，是我的痛。我的罪，是你的债。我们早已不分彼此，注定要纠缠一生，痛苦与共，甜蜜同享。”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所以，不要再说什么对不起，不要再独自背负愧疚。要痛，就一起痛。要熬，就一起熬。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还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这世间，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碧瑶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极致痛楚与极致坚定的光芒，听着他这番近乎偏执的誓言，心中的坚冰与恐惧仿佛被瞬间击碎，化作滚烫的泪水，奔涌而出。
她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再次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带着一种宣泄后的、奇异的解脱与共鸣。
张小凡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哭泣，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与泪水的温度，心中那无尽的痛苦仿佛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眶再次湿润。
他们相拥着，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毫无保留地袒露着最脆弱的伤口，用泪水洗涤着过往的血污，用拥抱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痛，依旧刻骨铭心。
但爱，也因此更加深沉，更加不可分割。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窗外透进一丝微弱的曙光。
碧瑶疲惫地靠在张小凡胸前，声音沙哑微弱：“小凡…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做那样的梦了…我也不再被回忆困住…我们要好好的…”
“好，”张小凡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同样疲惫却温柔，“我答应你。我们一起…把那些噩梦…都赶走…”
然而，他们都清楚，伤痕已然刻入灵魂，噩梦不会轻易离去。但他们学会了，不再独自面对。
碧瑶的目光落在枕边的合欢铃上，伸出手，轻轻拿起它。冰凉的触感和那道裂痕依旧刺目，但此刻，她心中除了痛楚，更多了一份奇异的平静。
“小凡，”她轻声说，“这铃铛…这裂痕…还有你的伤…我的魂火…它们都是我们的一部分了…是我们活下来的证明…也是我们相爱的印记…”
张小凡握住她拿着铃铛的手，一起感受那冰冷的金属与残缺的痕迹，重重点头：“嗯。它们提醒我们…失去有多痛…拥有…就该有多珍惜。”
曙光渐渐照亮偏殿，驱散了些许黑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痛楚与哀伤。
但在这片哀伤之中，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却仿佛生出了一种更加坚韧的、足以对抗一切的力量。
以痛为盟，以伤为契。
此生纠缠，死生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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