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八个月的艰苦战斗,安条克城下的十字军只剩下了不到两万人,可以投入作战的士兵则是少之又少,偏偏在这时,布卢瓦的艾蒂安又临阵脱逃,折返回了安纳托利亚。在北方,摩苏尔埃米尔:凯尔波加在巴格达苏丹的授意下,带着足足四万人的大军出发准备解救安条克。
而就在这时,之前离开戈弗雷的鲍德温,已经在埃德萨建立了埃德萨伯国,埃德萨伯国处于幼发拉底河的上游,凯尔波加的大军从摩苏尔出发,必须要经过埃德萨才可以南下去往安条克。凯尔波加也不可能容许有一个强大的十字军国家出现在自己的后路上,于是凯尔波加打算先行击溃鲍德温。
但是鲍德温凭借着埃德萨坚固的城墙,足足挡住了凯尔波加三个多星期,凯尔波加见短时间内无法攻陷埃德萨,只好冒险南下,直接前往安条克,而正是鲍德温争取到的这三个多星期,挽救了安条克城下的十字军,因为此时已经是五月底,而博希蒙德的进攻计划,定在六月二日的晚上。
依旧是深夜,依旧是雷蒙德的帐篷,还是那张圆桌,还是一样的站位,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是下洛林公爵戈弗雷,戈弗雷将羊皮信纸拿在手中来回晃了晃,随后拍在了桌子上,“塞尔柱帝国已经派了一支大军前来,离安条克只有一周左右的距离,如果两天之内我们无法拿下安条克,所有人都要死在这!”
一旁的侍从从桌子上拿起羊皮信纸,双手递给图卢兹伯爵雷蒙德,雷蒙德看完皱了皱眉,将其传递给塔兰托亲王博希蒙德,博希蒙德看完了信上的内容,咋了一声舌,“四万多人,几乎是我们的两倍。”
“鲍德温已经拖不住他们了,他们现在正朝着安条克进发。”戈弗雷抄着手说,“如果我们速度够快,拿下安条克后我们可以据城而守,城内的补给应该可以坚持到凯尔波加退兵。”
十字军的将领们看看彼此,像是下定了某一种决心一样,大家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博希蒙德说道“那么就请雷蒙德阁下和戈弗雷阁下带着军队在正门埋伏好,我带着我的士兵从城墙上去,到时候我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打开城门,之后的事......①”
“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们吧。”雷蒙德代替戈弗雷说道,“我们知道怎么做。”
凌晨时分,弗里德里希和孟克带着库斯将林军队中还能作战的人随着戈弗雷的军队一起贴着墙角埋伏在西北门附近,他们蹲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贴紧城墙,仿佛是要和城墙融为一体,他们手中握着武器,身上穿着盔甲,头顶带着头盔。孟克也曾问弗里德里希,进城之后他们该做什么。
而弗里德里希没有回答,因为这件事不是弗里德里希能够决定的,而且他们杀了埃里希,还将他的头残忍的割下用投石机扔了出来,所有见到或者听到这件事的库斯将林士兵都是一把火,他们将燃尽整个安条克,而这是弗里德里希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的。
他们蹲在墙下,甚至能够听到城墙上突厥士兵若有若无的交谈声,等待从来都是令人烦躁的,弗里德里希感觉自己的胃莫名其妙的疼了起来,他不禁深深吸气,然后缓缓呼出。大概过了二十几分钟的样子,城墙上的突厥士兵突然大叫起来,无数的火把照亮了安条克的城墙,钢铁的碰撞声传来,士兵的喊杀声掺杂着惨叫声回荡在安条克的天空,大门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戈弗雷起身,身旁的士兵也跟着他一起纷纷站起来,安条克那坚不可摧的大门,阻挡了几万人数个月围攻的大门,终于在吱呀作响中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戈弗雷立刻大喊“攻城锤!”
数个士兵抱起羊角攻城锤冲着大门冲了过去,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撞开大门,不管里边是不是有自己人,如果大门不能快速打开,那么突厥士兵随时都有可能赶来。
“以圣母圣子圣灵之名!”戈弗雷握着剑在士兵们旁边,另一只手举国头顶,五指张开,像是要为所有人介绍上帝一样的吼道,“我们以异教徒的鲜血为三圣献礼!击溃他们!圣墓在前方召唤!为我至高无上的主!拿下这该死的城市!”
士兵们敲打着盾牌和头盔,发出此起彼伏的战吼,“轰”的一声,安条克紧闭八个月之久的大门彻底向十字军打开,“为了耶路撒冷!”士兵们像是发疯一样的冲进安条克城,他们的眼底映照着火光。
弗里德里希冷静的出奇,他没有被这股狂热的浪潮所裹挟,他没有叫嚷也没有为士兵加油鼓劲,而是简单地下达了他的命令“为了上帝与库斯将林,冲!”
库斯将林的士兵们随着大部队冲进城内,一时间喊杀震天,遍地烽火,惨叫与婴儿的哭嚎交织在一起,血肉中的铁锈味和着烧焦的味道回荡在安条克城内。弗里德里希一脚踹开一间房子的木门,他提着剑走了进去,一个头上包裹着纱巾的母亲,怀抱着她几个月大的婴儿瑟缩在角落里,她已经被吓得不敢出声,只有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弗里德里希注视着这对母子,他握着剑的右手手指渐渐用力,但是最终他缓缓地放下了剑锋,他侧身靠在门板上,对着女人歪了歪头,示意女人赶紧跑。
女人吸了吸鼻子,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顾不上向弗里德里希道谢,抱着自己的孩子从弗里德里希身边挤走,迈开步子向着城门跑去,弗里德里希深吸一口气,走出门来,看着那对母子离开的背影,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不知是对上帝的道歉还是为这对母子祈祷,他转过身,准备找到自己的士兵们。
紧接着身后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已经婴儿的啼哭声,弗里德里希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西西里士兵用自己的盾牌将女人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掐着婴儿的脖子,将他举起,女人趴在盾牌下向着婴儿伸出手去,她绝望的哭喊着,叫嚷着弗里德里希听不懂的语言,西西里士兵一边高声吼着,一边将婴儿用力地扔向了空中。“咚”,一声闷响重重的砸在了石板路上,也砸在了弗里德里希的心里,女人尖锐的叫声刺痛了弗里德里希的耳膜,她徒劳的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触碰已经没有了一点声响的孩子,她的嗓音终于沙哑了起来,眼泪仿佛流干了,双眼宛如两座血池,红肿不堪。
西西里士兵粗暴地用那只刚刚杀了她孩子的手,甩了女人一个嘴巴,女人的哭叫依旧没有停止,于是西西里士兵又来了一个嘴巴,她的牙被打掉了,她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从嘴中吐出鲜血,那个士兵起身,拽住女人的脚踝,拖着她走向一座昏暗的房子,女人依旧在反抗,但是换来的只有更重的毒打。
弗里德里希眉头紧皱,他迈开脚步,向着那个西西里士兵走去,突然之间,一只手拉住了弗里德里希的左臂,他回头看去,是脸上还沾着血的孟克,孟克深吸一口气,对着弗里德里希缓缓地摇头,弗里德里希想要用力挣开孟克的手,但孟克的手却越抓越紧,终于弗里德里希喊了出来“孟克!放手!”
“大人!我们现在应该尽快攻下半山腰的主堡!”孟克也喊道。
“不差这一会时间,而且戈弗雷他们都去了,不差我一个!”弗里德里希扭头就要离开。
“大人!她是异教徒!”孟克还是说出了那句弗里德里希无法反驳的话,“我们没有义务去救助异教徒。”
弗里德里希泄气似的站在原地。他紧闭双眼,深深吸气,大声咒骂了两句,孟克一直站在他身边,但是抓住弗里德里希左臂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
弗里德里希·席曼特,他是一个矛盾的人,他高傲但谦卑,他冷血但良善,他守成但激进。他可以沐浴着敌人的鲜血在战场中纵情起舞,但不能对着已经投降的敌人挥下屠刀;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将剑捅进半大的少年兵的肚子里,却无法眼看着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们被凌辱虐杀。
弗里德里希为之厮杀流血,为之冲锋陷阵的不止是上帝,还有信仰之外的道义与善心。
他看着地上的已经死去的婴儿,在嘈杂与火光中,他仿佛在与那个婴儿对视,婴儿的漆黑的双瞳看着弗里德里希湛蓝的眼睛,弗里德里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猛然间,埃里希好像站在了那个婴儿身边,埃里希缓缓俯下身,抱起了那个婴儿,他转过头来看着弗里德里希,虽然埃里希什么都没说,但是弗里德里希就像心灵感应一样知道了埃里希的意思。
“他与埃里希没什么不同。”弗里德里希喃喃道。孟克疑惑地看着弗里德里希,而弗里德里希转过身看向燃烧着的安条克,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烽火看向了半山腰的主堡,在那里,亚吉·西延正在做着最后的负隅顽抗②。
整个夜晚,安条克在燃烧,一名十字军士兵这样描述道“城市四面八方堆满了尸体,以至于无人能够忍受那股恶臭,我们不得不踩着尸体才能在城市狭窄的道路中穿行。”基督徒们欢欣鼓舞的迎接入城的十字军,转过身来拿着剑加入了这场群狼的盛宴,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人被不明是非的十字军当做异教徒斩于剑下,又或者在十字军眼中,他们这些撒拉逊基督徒与那些塞尔柱穆斯林没有任何区别。
鲜血顺着石头路面流过,了无生气的人们倒在地上,守城的士兵与穿着锁子甲的十字军躺在一起,手中的武器沾染着彼此已经凝固的鲜血,男人被斩断手脚,淹没在这血池中,女人被强暴后随意扔在散发着尸臭的肉堆里,这里已经没有了婴儿的啼哭,他们不会给对方留下未来复仇的种子,整个夜晚,没有天使与先知,没有上帝与真主,甚至没有道德与善意,他们像是一群渴血的野兽,肆意的喷洒自己杀戮的欲望,他们将数个月来的怒火发泄在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者身上,正因为他们无力反抗,所以才有被杀的价值。
弗里德里希一脚踹倒一个突厥士兵,突厥士兵已经筋疲力尽,已经虚弱到根本无法再站起来,弗里德里希双手握住自己的剑,缓缓举起,他想要遵循自己为自己设立的最后的底线,他说道“愿你的神眷顾你。”说罢迅速而精准的将突厥士兵的头砍了下来。
孟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他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血,是突厥人的还是拉丁人的,他也不关心了,他只知道在这疯狂的夜晚自己还活着。
弗里德里希抬起头,看着孟克,“你还好吗?”
孟克艰难的扯出一个笑脸,“至少还能站着说话。”
弗里德里希戏谑的说道“我主保佑。”
孟克这次终于读懂了弗里德里希一直以来的蔑视与不屑究竟是什么意思,孟克无奈的笑笑,“是啊,我主保佑。”
注:
①比较黑色幽默的是,被博希蒙德收买的安条克城墙守卫是亚美尼亚卫兵费鲁兹(Firouz),而他是姊妹塔的守卫指挥官,他因与亚吉·西延不合而被博希蒙德收买,使得博希蒙德可以借助他守卫的姊妹塔进而攻破安条克,但紧接着在进入安条克城之后,十字军立刻开始大屠杀,费鲁兹的兄弟就死于这场大屠杀。
②其实亚吉·西延在城破时便想要逃离安条克,但在逃跑途中被叙利亚基督徒识破并被抓住,之后被叙利亚基督徒们合力杀死,他们砍掉了亚吉·西延的头,交给了博希蒙德以示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