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沃尔特·萨桑瓦尔的队伍终于站在泽蒙城下时,匈牙利守城士兵看着城墙下这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人们,竟不知道是该赶紧开门让他们进来,还是让他们赶紧滚开。
队伍中的其中一个骑兵上前,举起绣有十字军标志,红色十字架的旗帜,守城的匈牙利士兵才立刻开门,让他们进入了泽蒙城。
弗拉休克一脚深一脚浅的缓缓拖动着身体,雷欧就算有作为铁匠时锻炼出来的强壮体魄,但是穿着一身锁子甲还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至于威廉,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有了感染的征兆,并且伴随着高烧,威廉现在几乎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之中,就算勉强醒过来神志也不是十分清醒,他少有的开口说出的大同小异,“我们什么时候到耶路撒冷?”“这里是哪?”“离耶路撒冷还有多远?”“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
雷欧每次都无法回答威廉的问题,只有弗拉休克能够微笑着鼓励威廉,让威廉重新燃起活下去的欲望,威廉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这支队伍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少,因为没有水喝渴死的,因为路途遥远累死的,跑去偷当地人粮食被抓住乱棍打死的,受不了苦跑回去的①......队伍从最开始出发的一万多人,变成了现在只剩下三四千人的样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幸运,在死神来袭的时候会有一个像是威廉一样高贵的骑士来救自己一命。
弗拉休克将手中的缰绳交给雷欧,“阿尔,我去找一找医生,顺便买一些食物和水,你就在这里,哪都别去。”说罢转身,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近人山人海的市集中。
雷欧转过身,伸出手扶住趴在马上的威廉,这时候的威廉,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就连说出的话都不能组成完整的句子,但是只有一个词威廉从未说错,“耶路撒冷”。雷欧从马鞍侧面的包裹里拿出一条洗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条,周围没有水井,雷欧也只好直接用布条擦去了威廉额头上的汗水还有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即使这块布已经充满了汗馊味,雷欧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主威廉减轻痛苦。
这时,弗拉休克领着一个蓄着络腮胡子,头上缠着头巾的黄皮肤人走来,雷欧瞬间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放低身形低声大吼“撒拉逊人!”
然而弗拉休克赶忙挡在了这个人和雷欧中间,“你在干什么阿尔!放下你的剑!这是克里塞德斯医生!”
“但是,杰哈德大人,他是撒拉逊人!”
弗拉休克上前按下了雷欧手中的剑,“你在发什么疯,克里塞德斯不是撒拉逊人,他是佩切涅格人。放下,如果你还想让埃里希活命的话。”
雷欧听后还想说什么,但是想了想还是缓缓放下了剑,杰哈德回过身用不标准的匈牙利语和克里塞德斯交谈,而雷欧左手扶在威廉的身上,右手的剑始终不曾撒开。或许是不信任这个佩切涅格人,又或许是雷欧单纯的觉得威廉的处境好像很危险的样子,雷欧不得不手中紧握着剑,现在能够保护威廉的,恐怕只有自己,雷欧并没有愚蠢到那么简单的相信弗拉休克,自从被威廉从赛里斯手中救下来之后,雷欧变得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弗拉休克和克里塞德斯交谈几句之后转过头来对着雷欧说“阿尔,牵上马,我们去克里塞德斯医生的诊所。”
雷欧看了看弗拉休克,看了看克里塞德斯,然后点点头,终于将剑收入了剑鞘,他手里攥着马缰绳,跟随着弗拉休克和克里塞德斯东拐西拐的走进这座匈牙利边境城市,泽蒙。
克里塞德斯的诊所位于某个不知名小巷的深处,克里塞德斯指示弗拉休克和雷欧将威廉从马上扛下来,然后放到他诊所中的一张毯子上。
弗拉休克先是和雷欧一起费力的脱下了威廉身上的锁子甲,几人看到,威廉腰侧的位置有一道长越两厘米的长条状刀伤,周围的肉已经开始发黑,并且伤口处还有黄褐色的脓汁不停的流出来,伤口内部还有血红色的新肉和断断续续流出来的乌黑色的血液。
克里塞德斯看了看,然后拿出一小块铁签轻轻地翻开威廉伤口外围的腐肉,查看威廉伤口内部。随后头也不抬的说了什么,雷欧疑惑的看向弗拉休克,弗拉休克似懂非懂的说“阿尔,去找一盆清水来!”
雷欧起身赶紧跑到门外,面前就是繁华的市集,他左右看看,随后一头扎进了人山人海,他到处去寻找清水,他想要问人们水井在哪里,但是周遭的人们不是听不懂他讲的法语一头雾水,就是在看到他身上的表明十字军身份的战袍时厌恶的咒骂他,并且拿手里的东西扔他。雷欧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寻找城里有没有十字军同伴,想要找他们借一些清水。
远远地雷欧便看到有三四个人围在一个摊子前,他们身上穿着锁子甲和披风,披风的右肩处还用红色的布条绣着代表基督的十字。雷欧赶忙跑过去想要找他们帮忙,突然,这群人中的一个掀翻了面前的摊位,摊位后面一个年迈的匈牙利人不停的用匈牙利人说着什么,但是他的神情绝对不像是在求饶,更像是愤怒,几个十字军抽出剑来,似乎是想要对这个老匈牙利人做些什么,雷欧刚忙挤进这群人中,拦在几个十字军和匈牙利人中间。
“你们在干什么!”雷欧张开双臂大声吼道,“你们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基督兄弟?!”
那群十字军互相看了看,也是一脸愤怒的回答“什么基督兄弟,这个老家伙甚至都不愿意卖一对护肘给我们!”②
那个老人起身,大声的吼叫,一边叫着一边激动地用手指指向雷欧等人,还用手伸向地上被几个人掀翻的摊位,匕首,钳子,护手,护肘,护膝散落一地。似乎是相当不满几个十字军的行为。
雷欧四周看看,越来越多的匈牙利人围了过来,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定自己和身后这几个人都有可能会被当地人活活打死。想到这,雷欧咽了咽口水,只得将身上仅存的五枚法郎全都放在了老人手里,随后他回过神对着几人使了使眼色说道“快走!”
这些十字军向着与雷欧来时相反的反向挤开人群夺路而逃,雷欧不得已的向着来时的方向挤开人群,撒腿就跑,他可想象不到如果继续待在这群人中间会发生什么。
就在雷欧慌不择路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座水井,雷欧迅速上千拿起水桶打了一桶井水上来,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回克里塞德斯的诊所。
当雷欧终于出现在诊所中时,只见弗拉休克正在外面焦急的来回踱步,他一会双手背在身后,一会一手捏住下巴一手握住手肘。雷欧放下水桶好奇的上前问道“杰哈德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弗拉休克看到雷欧,眼睛瞬间一亮,但也是仅仅一瞬间,随后眼神又变回了焦急,“是这样的,阿尔,沃尔特·萨桑瓦尔已经率领队伍朝着贝尔格莱德进发了。”
“怎么会?”雷欧一瞬间慌了神,“我们还在泽蒙啊,萨桑瓦尔大人就这样出发了?”
“应该说他们本来只是来这里等待阿莱克修斯一世的通关许可的,但是没想到的是贝尔格莱德中的东罗马帝国守军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几乎是我们刚刚进城他们就将通关文书送过来了,所以现在大部队已经开始渡过萨瓦河了。”
“那要不,”雷欧思索着说道,“我们就在泽蒙等着彼得修士,等到彼得修士到来之后我们在一起前往君士坦丁堡和萨桑瓦尔大人会和?”
弗拉休克听了之后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随后说“也只能这么办了,但是阿尔,你要千万小心,这里的人不欢迎我们,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雷欧想起了刚才的遭遇,随后跟着点了点头,“是,杰哈德大人。”
弗拉休克突然长叹一声然后抬起头看着在夕阳下被镀上一层金黄色外衣的泽蒙城墙,随后说道“我们的终点,究竟是哪呢?”
雷欧罕见的并没有立刻回答弗拉休克的话,要是在平时雷欧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耶路撒冷。
但是雷欧犹豫了,因为他被身为基督徒的保加利亚人攻击,同为基督徒的匈牙利人敌视,而现在真正在救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基督徒兄弟的人,却是一个异教徒。雷欧不明白了,曾经十分清晰的路现在在自己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曾经坚定的信仰变得摇摇欲坠,坚信着梦想的人,似乎正在远离梦想。
克里塞德斯从诊所里面大声吼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弗拉休克听到后立刻抱着雷欧带回来的水桶跑了进去,雷欧也只好跟着弗拉休克进入了诊所。看样子克里塞德斯是嫌两个人太慢,威廉的伤势可容不得两人磨蹭。
克里塞德斯将伤口外围的腐肉剔除,用清水清洗干净后,放进一些白蛆,让他们在伤口中保持肉质不会继续腐烂。做完这些,克里塞德斯用棉布将威廉的腰缠了起来。弗拉休克从自己的盔甲里掏出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弗拉休克看着这枚戒指,眼神游离了一下,随后双唇紧抿,狠狠地摔到了克里塞德斯的手中。
威廉在克里塞德斯的要求下必须留在他的诊所静养至少两天的时间,而这个时候沃尔特的大部队已经尽数渡过了萨瓦河,雷欧长叹一口气,走出诊所,爬上了克里塞德斯房子的屋顶,他看着眼前的泽蒙,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未来究竟在哪里?他们的终点真的是耶路撒冷吗?
弗拉休克想要上街买一些食物,便出门了,雷欧想起在街上发生的一切时,心里不禁乱糟糟的,他蹲在屋顶上,将头深深地低下,埋在自己的臂弯之中,现在的自己,居然无比怀念自己与父亲曾经在铁匠铺子里敲打铁器时的声音,他想念自己日夜劳作的那块铁砧,想念自己常用的那把铁锤。
正在这时,几名匈牙利士兵闯了进来,他们大声吼叫,身上的长袍绣着代表着匈牙利王室拉斯洛一世③的匈牙利十字,他们中间,正是浑身上下被剥个精光的弗拉休克,雷欧意识到事情不对,赶忙从屋顶上跳下来,跑进诊所内,用法语警告克里塞德斯,外面有一队匈牙利兵痞闯进来了,让他赶紧带着威廉藏起来。然而克里塞德斯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对兵痞一脚踹开了诊所的门,七八个人就像是苍蝇一样闯了进来,他们把被扒得精光的弗拉休克扔到了众人面前,弗拉休克向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但是紧接着一个匈牙利士兵一脚踢上了弗拉休克的脸,弗拉休克被这一脚踢得七荤八素,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雷欧的手缓缓摸向腰侧的长剑,但是这些匈牙利士兵更快一步,他们上千扭过雷欧的胳膊,将他反手按在地上,随后硬生生的扯下了他身上的锁子甲,就在战袍被人拽下来的一刻,那个象征着上帝的十字,被匈牙利人扯了下来,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沾满了尘土与污泥。
雷欧的双眼,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
注
①参加十字军东征全凭自愿,但是一旦参加就不允许中途反悔退出,根据教皇乌尔班二世的规定,如果半路叛逃,一经发现就会被判处开除教籍,这在绝大多数国家都将天主教定为国教的欧洲,基本可以认定属于社会性死亡。
②当时十字军在匈牙利王国和拜占庭帝国都不是很受欢迎,不但是匈牙利人不喜欢他们,就连拜占庭人也是如此,在得到阿莱克修斯一世的正式承诺之前,当地的人不愿意和十字军做任何形式上的贸易。
③圣拉斯洛一世,(1040年6月27日—1095年3月29日)匈牙利阿尔帕德王朝的国王(1077年—1095年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