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条克城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饥饿与疫病的阴影尚未散去,新的、更庞大的恐惧已然兵临城下。摩苏尔埃米尔凯尔波加的四万大军,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移动着的铁色丛林,将安条克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帐篷覆盖了城外的原野,旌旗招展,刀枪的反光即使在阴天也刺痛着城墙上守军的眼睛。战马的嘶鸣与军队的喧嚣日夜不息,仿佛永无止境的潮汐,拍打着这座刚刚被十字军鲜血浸透的城市。
城内的十字军,数量已锐减至不足两万,且人人带伤,面带菜色。长时间的围困和破城后的屠杀消耗了他们的体力与道德,如今又被更强大的敌人反围困,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逃兵在夜间试图用绳索缒下城墙,但大多被突厥巡逻队发现,他们的头颅很快被挑在长矛上,陈列在阵前。
戈弗雷公爵站在主堡的露台上,俯瞰着城外令人窒息的大军。他的盔甲依旧擦得锃亮,但眼下的乌青和紧抿的嘴角透露着沉重的压力。弗里德里希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默不作声。他知道,这位公爵此刻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他们人太多了,”戈弗雷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平稳,“耗下去,我们会被活活困死,饿死。塔提修斯跑了,拜占庭的补给线断了。我们唯一的生路,在他们看来,”他抬手指向城外,“在我们自己手里。”
弗里德里希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片钢铁的海洋似乎无穷无尽。“出城决战?阁下,这与送死何异?”他并非怯懦,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库斯将林的士兵只剩下不足百人,经不起任何无谓的消耗了。
“是决战,也可能是生路。”戈弗雷转过身,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但不是盲目的冲锋。彼得修士找到的圣枪……无论真假,它给了士兵们希望。他们相信上帝站在我们这边。饥饿和绝望能摧毁一支部队,但盲目的信仰……有时能创造奇迹。”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我们必须创造这个奇迹。”
就在这时,那名被称为“预言家”彼得的光头修士,在几名狂热士兵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跑上露台。他手中高高举着那枚锈迹斑斑的枪头,将它视为无上至宝。“公爵阁下!上帝给了我启示!”他嘶哑地叫喊着,瘦弱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祂说,我们不能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等待死亡!我们必须出击!怀着对主的无限信仰出击!圣枪所指,异教徒必将溃散!斋戒洗涤了我们的罪,现在,该用异教徒的血来荣耀吾主了!”
他的喊声吸引了周围所有士兵的注意。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看向那枚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散发着微光的枪头。他们眼中原本的绝望和恐惧,逐渐被一种狂热的、不计后果的光芒所取代。有人开始划十字,有人低声祈祷,继而变成大声的呼喊。
“圣枪!上帝的旨意!”
“出击!杀光他们!”
戈弗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时机到了。他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苍穹,洪亮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战士们!基督的勇士们!我们穿越万里,并非为了死在这异教的城市里!我们是为了圣墓!为了耶路撒冷!现在,邪恶的异教徒就在城外,他们以为我们怯懦,以为我们无力!我们要用手中的剑告诉他们,上帝与我们同在!”
他猛地将剑指向城外凯尔波加的中军大帐。
“随我出击!以上帝之名,碾碎他们!”
狂热的呼喊如同山崩海啸般响起,瞬间席卷了整个安条克。饥饿、伤病、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抛诸脑后。士兵们疯狂地敲打着盾牌和盔甲,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雷蒙德伯爵虽然依旧虚弱,但在埃德玛尔主教的搀扶下,也出现在众人面前,他高举着那柄已经安装在华丽枪杆上的“圣枪”,尽管脸色苍白,却依旧努力挺直胸膛。
“看!圣枪!图卢兹伯爵手持圣枪!”欢呼声更加狂热。
弗里德里希看着这一切,胃里却一阵翻腾。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孟克,孟克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他们都清楚,这更像是一场绝望的赌博,而非什么神圣的进军。但浪潮已经掀起,无人能够阻挡。
“孟克,”弗里德里希低声说,“让还能动的人集合。检查武器,跟上戈弗雷公爵的旗帜。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活下去,不是成为圣徒。”
孟克沉重地点点头,“明白,大人。为了上帝……和库斯将林。”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几乎微不可闻。
安条克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的吱呀声如同垂死巨人的呻吟。吊桥重重落下,砸起一片尘土。戈弗雷公爵一马当先,他骑着战马,高举着象征下洛林的旗帜,第一个冲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诺曼底公爵罗贝尔、弗兰德的罗贝尔,以及他们麾下还能战斗的骑士。
步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城门中涌出。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的盔甲破损不堪,脸色因饥饿而凹陷,但眼中却燃烧着骇人的光芒。他们喊着杂乱却狂热的口号,挥舞着武器,跟随着贵族们的旗帜,扑向数量远超己方的敌军。
凯尔波加的军队显然没有预料到十字军竟敢主动出城决战。他们的阵型在最初的时刻出现了一丝混乱。前沿的轻骑兵试图用箭雨阻挡这股疯狂的洪流,但十字军士兵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和死亡,顶着箭矢埋头冲锋。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后面的人立刻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
弗里德里希和他的库斯将林士兵们混杂在左翼的冲锋队伍中。他紧握着缰绳,伏低身体,感受着战马肌肉的每一次律动。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钉在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孟克在他右侧,用一面从突厥人那里缴获的圆盾护住他的侧翼,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根狰狞的铁骨朵。
“保持阵型!别散开!”弗里德里希大吼,但他的声音瞬间被震天的喊杀声和金属碰撞声淹没。
两股钢铁洪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瞬间,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碰撞和撕裂。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骑士用长矛将对手捅下马背,步兵们则疯狂地用剑劈砍,用斧头猛砸,用匕首捅刺。鲜血如同暴雨般泼洒,断肢和内脏四处飞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汗臭味和死亡的铁锈味。
弗里德里希挥剑砍翻一个试图攻击他战马前腿的突厥步兵,温热的血液溅了他一脸。他来不及擦拭,反手一剑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孟克狂吼着抢起铁骨朵,狠狠砸在一个突厥骑兵战马的膝关节上,战马惨嘶着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甩飞出去,立刻被几个库斯将林士兵乱刃分尸。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肉搏阶段。十字军凭借着一股疯狂的锐气,竟然一度冲破了突厥人的前沿阵线。戈弗雷公爵如同战神下凡,手中的双手阔剑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雨,他所到之处,突厥士兵纷纷倒地。诺曼底公爵罗贝尔和弗兰德的罗贝尔也奋勇厮杀,他们的旗帜在混乱的战场上顽强地向前移动。
“圣枪!圣枪指引我们!”狂热的呼喊在战场各处响起。雷蒙德伯爵被忠诚的士兵们护卫着,他手中的圣枪成了战场上一个耀眼的精神象征。士兵们朝着圣枪的方向拼死冲杀,仿佛那真的能赋予他们无敌的力量。
然而,凯尔波加毕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最初的混乱过后,他迅速调整了部署。突厥军队的数量优势开始显现。他们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断从两翼包抄,挤压十字军的冲锋空间。无数的轻骑兵在外围游弋,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箭雨,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十字军的攻势渐渐迟缓,如同陷入泥潭的猛兽,虽然依旧凶猛,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弗里德里希感到呼吸困难。他的锁子甲变得无比沉重,上面沾满了血污和碎肉。手臂因为反复的挥砍而酸麻胀痛。他身边的库斯将林士兵不断减少。一个年轻的骑士被长矛刺穿了腹部,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很快就被奔跑的战马踩踏得没了声息。一个跟着他从库斯将林来的老兵,为了替他挡住侧面袭来的一刀,被砍掉了半个肩膀,倒下去时还在喊着“席曼特万岁”。
绝望感开始取代最初的狂热,重新爬上心头。
“大人!这样下去不行!”孟克喘着粗气,他的铁骨朵上已经沾满了红白相间的糊状物,“我们被包围了!”
弗里德里希举目四望。果然,十字军的阵型已经被切割、包围。他们孤军深入,四周尽是挥舞着弯刀的突厥士兵。戈弗雷公爵的旗帜还在前方不远处飘扬,但中间隔着一层又一层的敌军。
就在这时,战场侧面突然响起一阵更加嘹亮的号角声。一支规模庞大的突厥生力军出现了,他们衣甲鲜明,旗帜整齐,正朝着十字军侧翼薄弱处猛冲过来。那是凯尔波加的精锐卫队。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要破灭了。
许多十字军士兵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狂热开始消退,疲惫和恐惧重新主宰了身体。
然而,就在这最黑暗的时刻,那个光头修士彼得,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骇的举动。他不知道从哪里夺过一匹战马,疯狂地抽打着,竟然脱离了保护他的士兵,单人匹马朝着那支突厥生力军冲了过去!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那枚高举过头的圣枪枪头。
“上帝与我同在!异教徒,皈依我主!”他发出尖利甚至癫狂的叫喊,脸上是一种完全沉浸于幻觉的狂喜。
突厥骑兵们显然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呆了,竟然一时忘了放箭。就在这短暂的错愕间,彼得竟然奇迹般地冲到了那支精锐部队的面前。
然后,他被无数的长矛和弯刀淹没了。瞬间就被撕成了碎片。那枚圣枪枪头也脱手飞出,消失在混乱的马蹄和尘土之中。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十字军,心脏几乎都停止了跳动。他们的精神象征,就在他们眼前,以最荒谬、最悲惨的方式毁灭了。
彻底的崩溃似乎就在下一秒。
但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崩溃并没有到来。相反的,一种更加极端、更加歇斯底里的情绪,在十字军中爆发了。
“他们毁了圣物!他们亵渎了上帝!”
“殉道!彼得修士殉道了!”
“杀光他们!为圣枪复仇!为修士复仇!”
绝望并没有导致溃散,反而点燃了最后、最疯狂的怒火。十字军士兵们彻底失去了理智和恐惧,他们不再考虑生死,不再考虑战术,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欲望。他们红着眼睛,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疯狂地扑向身边的每一个敌人,甚至用牙齿去撕咬,用头去撞击。
这种完全不顾自身伤亡、同归于尽般的疯狂打法,反而让习惯了正常战争的突厥军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无法理解这些看起来虚弱不堪的拉丁人,为何在失去了精神寄托后,反而变得更加可怕。凯尔波加的精锐卫队,竟然被这群“疯子”不要命的反冲锋打得一时阵脚大乱!
戈弗雷公爵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高举阔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上帝的勇士们!看啊!异教徒在畏惧!圣徒的血没有白流!为了彼得!为了上帝!最后的冲锋!胜利属于我们!”
“上帝旨意!”
残存的十字军爆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强悍的力量。所有的骑士发起了决死冲锋,所有的步兵紧跟其后。战场形势竟然在这一瞬间发生了诡异的逆转。
弗里德里希也被这股疯狂的情绪所感染。他看着身边士兵们扭曲而狂热的脸庞,看着他们即使肠穿肚烂也要扑向敌人的样子,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解脱感。他不再思考,不再矛盾,只是机械地挥舞着长剑,向着人最多的地方冲杀过去。孟克紧紧跟随着他,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用盾牌和铁骨朵为他挡开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攻击。
凯尔波加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军队人数占优,装备精良,指挥得当,却无法摧毁一支饥饿疲惫、陷入绝境的军队。对方那种疯狂的、视死如归的气势,动摇了突厥军队的士气。尤其是当有谣言在军中流传,说拉丁人得到了邪神的帮助,是不死之身时,恐慌开始蔓延。
终于,当戈弗雷公爵和诺曼底公爵罗贝尔联手,奇迹般地击溃了凯尔波加的中军卫队,甚至几乎冲到凯尔波加的帅旗之下时,这位摩苏尔埃米尔的信心动摇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精锐被这样一群“疯子”击溃的风险。
在一片混乱和逐渐蔓延的恐慌中,凯尔波加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命令一出,突厥军队的斗志彻底瓦解。他们原本占尽优势,却无法击垮对手,反而被对方那种同归于尽的架势所震慑。撤退很快变成了溃退。
十字军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此刻正如同潮水般退去。他们丢盔弃甲,互相践踏,只求尽快远离这座吞噬生命的城市和那群可怕的拉丁疯子。
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安条克城外,响起了十字军劫后余生、嘶哑却疯狂的欢呼声。人们跪在浸满鲜血的泥泞土地上,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或者向着天空发出语无伦次的呐喊。
弗里德里希拄着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环顾四周,库斯将林的士兵只剩下寥寥数十人,人人带伤,孟克的胳膊上也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看着溃退的敌军,看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其中既有突厥人,也有无数熟悉的、来自欧罗巴的面孔。
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
他们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但代价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向阴霾的天空,又看向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安条克城。圣枪消失了,彼得修士死了,无数的人死了。
而耶路撒冷,依旧远在天边。
这场血战,真的有意义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脚下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浇灌得无比肥沃,以至于来年这里或许会开出格外鲜艳的花朵。
残阳如血,将这片修罗场映照得一片猩红。幸存者们开始默默地打扫战场,寻找着还能喘气的同伴,或者给敌人以及己方的重伤者一个了结。欢呼声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零星响起的、压抑不住的哭泣和呻吟。
安条克守住了。但十字军的远征,依旧漫长而未卜。
**注**
历史上,1098年6月28日,被困于安条克城内的十字军,确实在绝境中主动向围城的凯尔波加大军发起决战。尽管十字军人数远逊、饥疲交加,但背水一战的绝望、宗教狂热,尤其是“圣枪”的“发现”所带来的精神激励,以及凯尔波加麾下来自不同派系的埃米尔们协调不力、心存猜忌,共同导致了这场看似不可能的胜利。决战中,十字军的疯狂冲锋确实一度使兵力占绝对优势的突厥军队陷入混乱和恐慌,最终凯尔波加被迫撤退。
“预言家”彼得在战斗中的确切结局史料记载不一,但其影响力在圣枪“显圣”后达到顶峰,随后又因十字军领导层的权力斗争和对其“神启”真实性的质疑而迅速衰落。
凯尔波加的溃败,解除了安条克十字军的覆灭危机,但也使得十字军内部本就存在的权力斗争(尤其是对安条克控制权的争夺)迅速表面化和激化,为后续的纷争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