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波加大军溃败扬起的尘埃尚未彻底落定,安条克城内却已弥漫起另一种更为粘稠、更令人窒息的空气。胜利的狂喜短暂得如同夏日骤雨,转眼便被现实的灼热炙烤殆尽。巨大的伤亡数字像冰冷的镣铐,拖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脚步。街道虽经粗略清理,尸骸大多拖走焚烧或掩埋,但砖石缝隙里干涸发黑的血迹、空气中无法驱散的血腥与腐败的混合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刚刚经历的炼狱。伤痛、饥饿和疫病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而比这些更可怕的,是迅速滋生并蔓延开来的猜忌与权欲。
戈弗雷公爵因在决战中的英勇表现和关键时刻的果断指挥,声望一时无两。他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安条克的防务,并暂时统筹分配城内所剩无几的粮草和药物。他的临时指挥所设在原总督府的一座尚未完全毁坏的大厅里,这里成了十字军新的权力中心。
击退凯尔波加后的第三天下午,一场决定安条克乃至整个东征命运走向的会议,就在这座弥漫着淡淡霉味和硝烟气息的大厅里召开。与会者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但每个人的神态和彼此间的气氛,已与围城战时那种勉强的同舟共济截然不同。
戈弗雷坐在长桌的主位,脸色疲惫但腰背依旧挺直。他的兄弟鲍德温远在埃德萨,此刻他几乎是独自代表洛林-布洛涅一系的势力。他的左侧,坐着图卢兹伯爵雷蒙德。尽管埃德玛尔主教坚持让他躺在担架上与会,以示其并未痊愈,但雷蒙德拒绝了。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罩袍,头发梳理整齐,尽管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但他刻意挺直的上身和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都在无声地宣告他仍是那个不容忽视的圣吉莱伯爵。埃德玛尔主教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手中紧握着象征教廷权威的锡杖,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长桌的右侧,则是以塔兰托亲王博希蒙德为首的南意大利诺曼人集团。博希蒙德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锁子甲,猩红色的斗篷随意地搭在肩后,他下巴微扬,络腮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志在必得的笑意。他的兄弟坦克雷德站在他身后,双臂抱胸,眼神桀骜地扫视着对面的人,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他们的身后,还站着萨莱诺的理查德等一众西西里和阿普利亚贵族,人人脸上都带着一股打了胜仗、理应摘取果实的倨傲。
弗里德里希·席曼特作为戈弗雷麾下的重要战力,也有资格站在大厅靠后的位置旁听。孟克没有跟来,他正在营地照料伤员,清点库斯将林那所剩无几的人手。弗里德里希靠着一根斑驳的石柱,双臂环抱,冷眼旁观着这即将开始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嗅到了比战场上更危险的气息。
会议伊始,气氛便显得异常沉闷。戈弗雷先是简要通报了城防情况和物资储备的窘境,强调当务之急是恢复秩序,救治伤员,并派出小队四处搜寻粮食,同时警惕凯尔波加去而复返的可能。
他的话音刚落,博希蒙德便轻笑一声,身体向前倾,双手按在铺着粗糙地图的长桌上,打破了沉闷。“戈弗雷公爵说得很好,秩序和粮食确实重要。”他的拉丁语带着浓重的南意大利口音,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但在讨论这些琐事之前,我认为有一件更重要、更根本的事情,需要在此明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大厅里落针可闻,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博希蒙德环视一周,目光尤其在雷蒙德和戈弗雷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提高了几分:“那就是安条克的归属问题。”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这句话带来的效果,“诸位尊贵的伯爵、公爵,以及埃德玛尔主教,想必都没有忘记,在攻破这座该死的城市之前,我们在此地,就在这张桌子旁,达成过一个协议。”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食指,在空中用力地点了点:“一个由戈弗雷公爵阁下亲自提出,并由在场所有人,包括您,尊敬的雷蒙德伯爵,所一致同意的协议!协议规定:若拜占庭皇帝在我们破城后一个月内未能前来主张权利,安条克城便将交由我,博希蒙德,来管理和防卫!”
他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现在,情况如何?”博希蒙德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毋庸置疑的姿态,“我们浴血奋战,付出了无数勇士的生命,拿下了安条克。而我们伟大的盟友,东罗马帝国的皇帝阿莱克修斯·科穆宁陛下,他在哪里?他的军队又在哪里?当凯尔波加的四万大军兵临城下,当我们几乎要饿死、战死在这片异教徒的土地上时,他在哪里?是塔提修斯将军的临阵脱逃,彻底断绝了我们期待拜占庭援助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的语气变得尖锐而充满讽刺:“皇帝陛下甚至没有等到约定的一个月期限!他早已用实际行动表明,他放弃了安条克,放弃了我们这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忠诚封臣’!既然如此,根据我们神圣的骑士誓言和共同达成的协议,安条克城,理所当然,应该由我,博希蒙德,来接管!”
一番话掷地有声,逻辑清晰,直指核心。许多原本就支持或者不敢得罪博希蒙德的贵族,尤其是那些南意大利的诺曼贵族,纷纷点头附和,低语声开始在大厅里蔓延。
“亲王殿下说得对!”
“协议就是协议!”
“希腊人背信弃义,我们没必要为他们守城!”
戈弗雷沉默着,眉头紧锁。他知道博希蒙德说的是事实。协议确实存在,阿莱克修斯的军队也确实早已撤离,甚至可能已经认定十字军全军覆没了。从法理和道义上,他似乎没有理由反对。但他内心深处隐隐感到不安,博希蒙德的野心绝不仅仅限于一座安条克城。一旦让他完全掌控这座叙利亚北部最重要的战略要塞,整个十字军的力量平衡将被彻底打破,未来的征程将充满变数。
就在戈弗雷沉吟不语,博希蒙德嘴角笑意渐浓之时,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匕首,划破了喧闹。
“我反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了长桌左侧。说话的是雷蒙德伯爵。他用手支撑着桌面,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埃德玛尔主教下意识地想要搀扶,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雷蒙德的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的目光却像鹰隼一样,牢牢锁定着博希蒙德。
“博希蒙德亲王,”雷蒙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冷峻,“协议确实存在,这一点无人否认。阿莱克修斯皇帝陛下的军队未能及时出现,也是事实。”
博希蒙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没想到首先站出来激烈反对的,竟是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夫。
雷蒙德继续说道,语速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但是,亲王殿下,您是否想过,我们为何要向皇帝陛下宣誓效忠?又为何承诺归还原本属于东罗马帝国的土地?”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的贵族:“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发过誓,更因为我们需要帝国!需要帝国的港口为我们输送兵员和补给,需要帝国的海军保护我们的海上航线,需要帝国的外交影响力来平衡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地区的各方势力!黎凡特不是西西里,也不是洛林!在这里,我们才是外来者,是深陷异教海洋中的几座孤岛!”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急迫感:“是的,塔提修斯逃跑了,皇帝陛下或许对我们产生了误判。但这正是我们需要展现智慧和远见的时候,而不是像一群撕毁了契约的雇佣兵一样,迫不及待地瓜分战利品!激怒阿莱克修斯皇帝,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让他彻底断绝与我们的联系?甚至转而与法蒂玛王朝或是塞尔柱残部结盟,对我们两面夹击吗?”
雷蒙德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埃德玛尔主教连忙上前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缓过气来后,雷蒙德的眼神更加锐利,他直视着博希蒙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占领安条克,固然能让你,博希蒙德亲王,实力大增,成为东方最强大的拉丁王公。但这会将我们所有人置于危险之地!你会为了这一座城市,赌上整个十字军东征的事业,赌上我们收复圣墓的所有希望吗?”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引起了巨大的波澜。许多原本支持博希蒙德的贵族露出了思索和犹豫的神情。雷蒙德指出的风险是真实存在的,拜占庭帝国即便衰落,它在东地中海的影响力依然不可小觑。
博希蒙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没想到雷蒙德会如此直白地撕破脸皮,并将问题提升到整个东征存续的高度。他冷哼一声:“雷蒙德伯爵,您这番慷慨陈词真是令人感动。但您似乎忘了,当初在尼西亚,正是那位您极力维护的皇帝陛下,用卑鄙的手段窃取了本属于我们的胜利果实!他对我们又何曾讲过信义?与虎谋皮,最终只会被虎吞噬!强大的实力才是最好的保障!拥有安条克,我们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进而进军耶路撒冷!而不是将命运寄托在希腊人的仁慈上!”
“这不是仁慈,这是政治!是生存的智慧!”雷蒙德毫不退让地反驳。
眼看两位巨头针锋相对,火药味越来越浓,戈弗雷不得不开口干预:“两位,请冷静。”他声音沉稳,试图控制局面,“雷蒙德伯爵的担忧不无道理,与帝国交恶确非明智之举。但博希蒙德亲王,协议也的确是我们共同立下的誓言。”
他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你看这样如何?我们暂缓移交安条克的管理权。一方面,派出正式使者,前往君士坦丁堡或是陛下可能所在的地方,向他禀报安条克光复的喜讯,并询问他的旨意。这既履行了我们作为封臣的义务,也给了陛下一个解释和补救的机会。另一方面,在陛下明确的旨意到达之前,安条克的防务和日常管理,暂时仍由我们共同负责,亲王殿下您可以多承担一些职责,但重大决策仍需我们共同商议。如此,既尊重了协议,也避免了即刻激化矛盾,如何?”
这个方案看似公允,实则是在拖延时间,并试图维持一种微妙的集体制约。博希蒙德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想要的不是“多承担职责”,而是名正言顺的、排他性的所有权。戈弗雷的提议显然无法让他满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埃德玛尔主教站了起来。他手中的锡杖轻轻顿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诸位尊贵的公爵、伯爵,”主教的声音平和而庄重,带着一种超越世俗权力的精神权威,“请允许我,以圣座乌尔班二世特使的身份,陈述我的看法。”
大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教廷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皇帝的态度更具影响力,尤其是在这群以宗教誓言集结起来的骑士心中。
埃德玛尔主教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博希蒙德和雷蒙德身上:“收复圣墓,将主的圣地从异教徒玷污中解放,是我们共同的神圣使命。然而,至高无上的教皇陛下,在他深远的智慧中,亦怀抱着另一个殷切的期望——那便是弥合拉丁教会与希腊教会之间长达数十年的裂痕,让基督的羊群重新合一。”
他的语气变得深沉而恳切:“此次东征,不仅是军事行动,更是一次信仰的朝圣,一次与东方兄弟修好的契机。我们与阿莱克修斯皇帝陛下的盟约,不仅是政治上的联盟,更蕴含着宗教和解的无限可能。轻易地背弃誓言,占领帝国的重要城市,将会彻底摧毁这份来之不易的善意和希望,将东西方教会推向更深的对立深渊。这绝非教皇陛下所愿见到,也绝非上帝所乐见。”
他转向博希蒙德,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博希蒙德亲王,您的勇武和功绩,上帝必看在眼中。但真正的伟大,在于克制与智慧。安条克是东罗马帝国古老而荣耀的城市,将其归还,是履行我们作为骑士和信徒的诺言,更是向东方兄弟展现我们和平诚意的最佳证明。这并不会削弱您的荣耀,反而会为您赢得更大的、属于真正虔诚信徒的声誉。”
接着,他又看向雷蒙德和戈弗雷:“雷蒙德伯爵、戈弗雷公爵,你们的谨慎和对大局的考量,是负责任的表现。维护与帝国的关系,关乎东征的大业和教会的未来。”
最后,他总结道:“我恳请诸位,暂缓对安条克归属的决定。正如戈弗雷公爵所建议,派遣使者,沟通君士坦丁堡。在此期间,我们应共同管理此城,并以兄弟般的情谊协商此事,切莫因一时的利益和猜忌,毁了上帝的事业和教皇陛下的苦心。”
埃德玛尔主教的话,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将安条克的归属问题与信仰、教会合一这些更宏大、更不容亵渎的主题捆绑在一起。这给了雷蒙德和戈弗雷强大的理论支持,也让博希蒙德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公开反对主教的意见,几乎等同于公开挑战教皇的权威和信仰的纯洁性。
博希蒙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紧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他死死地盯着埃德玛尔主教,又扫过面色苍白的雷蒙德和沉默不语的戈弗雷。大厅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良久,博希蒙德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好,很好。”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主教大人的教诲,真是发人深省。戈弗雷公爵的提议,也……很‘周全’。”
他猛地站起身,猩红的斗篷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既然诸位如此看重与希腊人的‘情谊’和教皇的‘苦心’,那我便拭目以待,看看君士坦丁堡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旨意’!但在那之前,”他的目光变得异常凶狠,如同利刃般刮过雷蒙德和戈弗雷,“安条克的防务,尤其是面向叙利亚平原的城门和塔楼,必须由我的士兵来守卫!这是我最后的底线!如果连这点都不能答应,那我很难向我的战士们解释,我们为何而战!”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坦克雷德和诺曼贵族们立刻跟上,留下一片死寂和凝重的空气。
会议不欢而散。协议并未达成,只是将问题推迟了。安条克的归属,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因为这次激烈的冲突而变得更加尖锐和危险。猜忌和敌意的种子已经播下,只待合适的时机,便会破土而出,滋长成致命的荆棘。
弗里德里希看着博希蒙德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面色凝重、低声交谈的雷蒙德和埃德玛尔主教,以及独自坐在主位上、揉着额角的戈弗雷公爵。他知道,安条克的危机远未结束。外部的敌人暂时退却,内部的裂痕却已悄然扩大,这座城市的阴影,必将长久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耶路撒冷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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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098年夏,十字军击退凯尔波加后,博希蒙德立即依据此前约定(破城后若拜占庭皇帝一个月内未至,则城归博希蒙德),要求获得安条克的控制权。
然而,图卢兹伯爵雷蒙德四世出于多重考虑强烈反对:其一,忌惮博希蒙德实力过度膨胀,威胁自身地位和十字军内部平衡;其二,深刻认识到拜占庭帝国海军、补给及外交支持对孤军深入的十字军至关重要,担心强占安条克会彻底激怒阿莱克修斯一世,导致灾难性后果;其三,他与教廷特使埃德玛尔主教关系密切,而教皇乌尔班二世确有希望通过东征改善与东方教会的关系,雷蒙德在一定程度上也秉承了此政治-宗教意图。
埃德玛尔主教的支持,以及戈弗雷公爵最初的中立偏谨慎态度,确实对博希蒙德的即刻接管构成了阻力。博希蒙德虽未能如愿立刻获得完全承认,但他凭借其军队在城中的实力和实际控制区域(特别是夺取并坚守着安条克城堡),始终掌握着主动权。
此次争端标志着十字军领导层公开决裂的开始,此后数月间,雷蒙德与博希蒙德派系为争夺安条克控制权展开了激烈的、有时甚至是血腥的斗争,包括小规模冲突、各自拉拢其他贵族、以及争夺城内关键据点和剩余物资,严重延缓了十字军向耶路撒冷进军的步伐,也深刻影响了后续十字军国家的政治格局。拜占庭皇帝阿莱克修斯一世因其情报失误(误判十字军已在安条克覆灭)而未及时干预,也失去了索要安条克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