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灰烬远征 > 第十五章 王公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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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尔波加的溃败并未立刻为安条克带来和平,反而像抽去了一块压在复杂杠杆系统中的巨石,使得其下压抑许久的各种力量——猜忌、野心、恐惧与算计——猛地失去了平衡,激烈地碰撞、倾轧起来。城市表面上恢复了秩序,街道上的尸骸和血污被进一步清理,但一种新的、更加紧绷的寂静笼罩了各处。这种寂静并非安宁,而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压抑,是各自划清界限、互相提防的冰冷僵持。

戈弗雷公爵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协调,但他的权威建立在脆弱的基础上。粮草分配、防区划分,每一项日常事务都可能引发不同派系间的龃龉和争吵。博希蒙德的诺曼士兵们显然以胜利者和城市实际控制者自居,他们把守着关键城门和街道,眼神倨傲,对雷蒙德或戈弗雷麾下士兵的要求时常阳奉阴违。而雷蒙德的普罗旺斯士兵们则憋着一股气,认为他们的伯爵在精神和道义上更高一筹,对诺曼人的蛮横日益不满。

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是,那座依旧飘扬着突厥旗帜、矗立在希尔皮乌斯山腰的内堡,才是安条克最终归属的真正钥匙。只要它还在负隅顽抗,十字军对安条克的占领就不算完整,而谁最终拿下它,谁就将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占据无可争议的主动。

博希蒙德显然深谙此道。他的士兵对内堡的围困从未松懈,但大规模的进攻却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频繁的、小规模的接触和令人费解的安静期。流言开始在城内悄悄传播,说博希蒙德的使者早已通过某种秘密渠道与内堡的守军指挥官取得了联系,正在进行着不可告人的谈判。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雷蒙德和戈弗雷的耳中。

雷蒙德伯爵的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却因愤怒和焦虑而高度紧张。他多次派人向博希蒙德质疑,要求共同参与对内堡的处置,甚至提出由他麾下的士兵发动一次总攻。但博希蒙德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推诿,时而说强攻代价太大,时而说守军态度顽固需要耐心,时而又说围困足以使其屈服,不必让战士们白白送死。他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却更让雷蒙德确信其中有鬼。

埃德玛尔主教试图从中斡旋,重申共同管理和等待君士坦丁堡旨意的重要性,但在赤裸裸的权力欲望面前,教廷的权威也显得苍白无力。戈弗雷公爵陷入了两难,他既不愿看到博希蒙德独大,也不愿与雷蒙德彻底绑定去激化矛盾,他的犹豫反而使得博希蒙德更加肆无忌惮。

弗里德里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的库斯将林士兵被安排在一片靠近北墙的破损城区驻防,任务清闲,仿佛已被边缘化。孟克的伤势逐渐好转,但失去手臂的伤痛和战后不可避免的消沉笼罩着他。弗里德里希时常坐在残垣断壁上,望着山腰那座孤零零的内堡,心中充满了一种荒谬感。他们跨越万里,经历了无数血战和磨难,最终却被困在这座城市里,为了它的所有权像一群争食的野狗般互相撕咬,而圣城耶路撒冷,似乎已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天清晨,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许多人预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清晨,天色灰蒙,空气中带着一丝凉意。突然,一阵并不响亮但却清晰无比的号角声从希尔皮乌斯山腰传来,打破了安条克的寂静。那不是进攻的号角,也不是警报,而是一种带着屈从和宣告意味的声响。

几乎所有听到这号声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内堡的方向。

只见内堡那扇厚重的大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吱呀作响地打开了。一小队突厥守军走了出来,他们丢下了手中的武器,举着一面代表投降的白旗。为首的军官衣着相对整齐,脸上带着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然而,这支投降的队伍并没有走向距离最近的、由雷蒙德士兵控制的区域,也没有前往戈弗雷公爵的指挥所。他们径直走下了山坡,穿过几条街道,最终目的地明确无比——塔兰托亲王博希蒙德的营地。

消息像野火一样瞬间燃遍了全城。

雷蒙德伯爵正在埃德玛尔主教的陪伴下喝着一碗稀薄的肉汤,听到侍从气喘吁吁的汇报时,他手中的木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汤汁溅湿了他的靴子。他的脸色先是瞬间变得惨白,随即涌上一股病态的、极度的潮红。他猛地站起身,身体摇晃了一下,埃德玛尔主教赶忙扶住他。

“他怎敢……他怎么敢!”雷蒙德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背信弃义!无耻之尤!这是公然践踏协议!践踏我们所有人的尊严!”

埃德玛尔主教的脸色也异常难看,他紧握着锡杖,指节发白。“平静,伯爵阁下,我们需要冷静……”但他的劝慰显得如此无力。

戈弗雷公爵很快也得知了消息。他立刻带着一队亲兵赶往博希蒙德的营地,脸色铁青。当他赶到时,正好看到那名突厥军官在博希蒙德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柄象征权力的弯刀。博希蒙德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得意笑容,他接过弯刀,然后亲手将军官扶起,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仿佛在接待一位投诚的英雄而非投降的敌人。周围全是博希蒙德的诺曼士兵,他们发出阵阵欢呼,簇拥着他们的亲王。

“博希蒙德亲王!”戈弗雷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这是怎么回事?内堡投降,为何只向你一人投降?这难道不是我们共同作战的结果吗?”

博希蒙德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未减,反而更加灿烂,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挑衅。“哦,戈弗雷公爵,您来得正好。”他挥了挥手中的弯刀,“正如您所见,安条克内堡的守军,被我们的英勇和……嗯,或许还有我的诚意所感动,决定向十字军投降。他们选择向我移交权力,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吗?这意味着安条克彻底光复了!”

“选择向你?”戈弗雷强压着怒气,“这分明是你早就安排好的阴谋!你背着我与雷蒙德伯爵,私下与敌人交易!”

“交易?”博希蒙德耸耸肩,故作惊讶,“公爵阁下,您这话可就严重了。为了避免更多的流血牺牲,采用一些灵活的手段说服敌人投降,这难道不是一位优秀指挥官应该做的吗?难道非要让我们的战士用性命去填平那座堡垒?如果您和雷蒙德伯爵有办法让他们投降,我也很乐意看到。可惜,他们似乎更信任我博希蒙德。”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个愤怒的声音已经传来。

“信任你?信任你的狡诈和贪婪吗?博希蒙德!”

只见雷蒙德伯爵在埃德玛尔主教和一群普罗旺斯士兵的簇拥下,快步赶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白得吓人,几乎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站稳,但眼中的怒火却仿佛要喷涌出来,将博希蒙德烧为灰烬。

“你这个卑鄙的西西里蛮子!”雷蒙德指着博希蒙德的鼻子,声音尖利而嘶哑,“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遵守誓言!你利用我们,利用十字军为你夺取安条克!私下媾和,独占投降的荣耀!你将骑士的荣誉置于何地?你将我们对上帝、对皇帝的誓言置于何地?!”

博希蒙德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那丝虚假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傲慢和轻蔑。“雷蒙德伯爵,请注意你的言辞。”他冷冷地说,“安条克是靠诺曼人的勇气和鲜血,靠我博希蒙德的智慧打下来的!守军向我投降,这是事实!至于誓言?”

他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提高,让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当我们在这里浴血奋战,几乎全军覆没的时候,我们伟大的保护者,东罗马帝国的皇帝阿莱克修斯在哪里?他的军队又在哪里?他不仅没有按照约定前来接收城市,甚至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了我们!是他先背弃了盟约!是他先撕毁了协议!既然皇帝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不再需要安条克,不再需要我们这些‘封臣’,我们还有什么义务替他把守这座远在天边的城市?”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给博希蒙德的话提供最有力的注脚,两名风尘仆仆、面带倦容的骑士挤进了人群。他们正是此前被派往君士坦丁堡,向阿莱克修斯皇帝通报安条克情况并询问旨意的韦芒杜瓦的于格和埃诺的鲍德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们身上。戈弗雷急忙问道:“于格伯爵!鲍德温!陛下怎么说?他的旨意是什么?”

于格和鲍德温的脸上露出尴尬、沮丧甚至是一丝愤怒的神情。于格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博希蒙德,又看了看焦急的戈弗雷和愤怒的雷蒙德,艰难地开口道:“我们……我们见到了皇帝陛下。我们向他详细禀报了安条克的战况,我们的巨大牺牲和最终胜利……”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但是……陛下他……他听信了塔提修斯逃跑后带回的错误情报,认为我们早在凯尔波加围城时就已经全军覆没了。他对于安条克仍然在我们手中表示……惊讶。但他说……他说帝国目前面临其他威胁,无法抽调兵力远赴叙利亚。对于安条克的归属……陛下表示……此事容后再议,但他强调帝国从未放弃对安条克的主权要求……”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戈弗雷和雷蒙德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阿莱克修斯的态度暧昧而消极,既没有明确支持他们,也没有断然否认帝国的权利,但这种“容后再议”的拖延和缺乏实际支持的姿态,在此时此刻,无异于给了博希蒙德最完美的借口。

博希蒙德猛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和胜利的快意。“你们都听到了吗?”他高声喊道,如同在法庭上做出最终陈词,“皇帝陛下‘容后再议’!他甚至不愿意派一支小小的队伍来接收这座城市,来支援他‘忠诚’的封臣!他早已抛弃了我们,抛弃了安条克!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必要抱着那个早已名存实亡的誓言不放?”

他猛地拔出刚才接收的弯刀,刀尖直指内堡的方向。众人望去,只见内堡的最高处,那面突厥人的新月旗正在缓缓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的、绘着博希蒙德家族纹章的巨大旗帜!那旗帜在逐渐升起的阳光下肆意飘扬,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

“看吧!”博希蒙德的声音如同雷霆,震撼着每个人的耳膜,“安条克已经在我的手中!我的军队控制着街道,我的旗帜飘扬在城堡!从现在起,我,博希蒙德,塔兰托亲王,就是安条克的主人!这是上帝的意志,也是事实的选择!任何想要挑战这一事实的人,就是安条克的敌人,就是我博希蒙德的敌人!”

赤裸裸的武力宣告,毫不掩饰的权力争夺。博希蒙德撕下了最后一丝伪装,凭借其军事控制和既成事实,悍然自立为王。

雷蒙德伯爵气得几乎晕厥过去,埃德玛尔主教连忙扶住他,不断地在他胸前画着十字,老人的脸上充满了悲痛和无奈。戈弗雷公爵双拳紧握,脸色铁青,他看着博希蒙德嚣张的气焰,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显然早已准备好武力支持其主人的诺曼士兵,知道此刻任何冲突都只会导致十字军的内战和毁灭。

于格和鲍德温带来的消息,彻底击碎了雷蒙德和戈弗雷试图依托帝国法理来制约博希蒙德的希望。阿莱克修斯的冷漠和犹豫,在客观上纵容甚至鼓励了博希蒙德的行动。

博希蒙德不再理会气得说不出话的雷蒙德和沉默不语的戈弗雷。他转身走向他的士兵,接受他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安条克,这座叙利亚的明珠,这座经历了无数苦难和鲜血的城市,就这样在阴谋、背叛和赤裸裸的武力之下,落入了博希蒙德的掌控之中。

誓言已然破碎,信任荡然无存。十字军东征的伟大事业,在安条克的城墙下,第一次出现了难以弥合的、深刻的裂痕。通往耶路撒冷的道路,被博希蒙德的野心和阿莱克修斯的算计,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弗里德里希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闹剧般的争夺最终以武力宣告结束,心中一片冰凉。他想起了死去的埃里克,想起了那个被摔死的婴儿,想起了无数倒在进军路上和城墙下的士兵。他们的牺牲,最终换来的,不过是又一位王公的宝座和又一场无休止的争吵。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耶路撒冷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迷茫和深深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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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历史上,安条克内堡的守军在凯尔波加溃败后确实又坚持了一段时间,最终于1098年6月底左右向博希蒙德单独投降。这极大概率是博希蒙德私下谈判的结果,是他精心策划的步骤,旨在独占征服安条克的最终荣誉和法理依据,从而排挤雷蒙德等人。

韦芒杜瓦的于格和埃诺的鲍德温(与戈弗雷的兄弟鲍德温不是同一人)确实被派往君士坦丁堡告知阿莱克修斯一世安条克已被攻克的消息,并试探皇帝的态度。然而,阿莱克修斯一世因之前塔提修斯的错误情报(称十字军即将覆灭),已率军返回君士坦丁堡处理其他边境威胁(如小亚细亚西部的突厥人)。他对于格和鲍德温带来的消息持怀疑态度,且鉴于自身兵力有限和安纳托利亚的不稳定局势,他拒绝立即派遣大军远赴叙利亚接手安条克。这种谨慎、拖延甚至略带冷漠的态度,被博希蒙德有效地利用作为其撕毁誓言、强占安条克的公开借口。

博希蒙德随后迅速强化了对安条克的实际控制,升起了自己的旗帜。这一行动遭到了雷蒙德四世和埃德玛尔主教的强烈反对,但博希蒙德凭借其军事实力和既成事实,最终迫使其他十字军领导人(包括一度犹豫的戈弗雷)在事实上承认了其对安条克的统治,尽管雷蒙德此后仍进行了长时间的抗争。此事标志着第一个十字军国家——安条克公国的雏形诞生,也彻底暴露了十字军内部深刻的分歧以及与拜占庭联盟的脆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