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咎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断剑横在膝前,剑身持续轻颤,像是尚未从地宫崩塌的剧烈余波中平复。他坐在枯林边缘一块倾倒的青石碑后,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岩面,呼吸压得极轻,生怕惊动周遭的寂静。赵无锋仍陷在昏迷中,被那名黑袍人背在身后,隐在断崖下方的阴影里——那人自方才起便没再开口,只偶尔抬眼望向官道方向,目光沉得像压住火苗的灰烬,看不出半分情绪。
天边尚未泛起鱼肚白,夜最深的时刻虽已过去,风却愈发凛冽,卷着枯草碎屑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陈无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一道浅淡的焦痕正缓缓褪去——那是方才断剑与龟甲共鸣时,被星铁余温烙下的印记。他捡起身侧一根干枯的树枝,在身前的沙土上轻轻划出一道弧线,又补上三道短促的刻痕,笨拙地模拟昨日师父教过的“破云三式”。动作极慢,每一笔都清晰落在沙粒上,节奏慢得像是在丈量心跳的间隙,也像是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远处忽然传来驼铃声,不疾不徐,叮当声的节奏整齐得过分,绝不像寻常商旅赶路时的散漫。
陈无咎的动作骤然停住,手中的枯枝“咔”地一声折断。
他抬眼望去,三十匹骆驼列队而来,蹄子踏在官道上,留下的蹄印深浅一致,彼此间距分毫不差,仿佛被同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领头的青年披着一件灰褐色斗篷,身形挺拔如松,腰间双弯刀垂落,刀鞘上镶嵌的银鳞纹路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陈无咎的目光死死锁在他脖颈处——那里有一道暗红纹身,形状如同龟裂的大地,轮廓竟与他怀中那半块龟甲严丝合缝,连裂纹的走向都丝毫不差。
膝前的断剑突然震了一下,幅度不大,却足够清晰。
他立刻将剑刃横贴在耳侧,闭目凝神。剑脊内的星铁碎片开始轻微共振,将远处的动静一丝不差地传递过来——不止有骆驼的呼吸、人的脚步声,还有某种极低频率的震动,像是细密的沙粒在缓慢移动,又像是地下深处有什么沉睡的东西,正在悄然苏醒。
驼队在官道中央停下,货箱被逐一卸下,箱体底板残留的细沙泛着淡淡的幽蓝光泽,与西漠独有的“夜荧沙”极为相似。陈无咎心中一凛——这种沙只在西漠火山口附近生成,遇风则亮,触水即灭,中原地界绝无产出。
他缓缓伏低身体,借着枯黄野草的掩护,一点一点向前爬行。右肩的旧伤被牵扯,渗出的血丝浸透了粗布衣衫,每动一下,神经都像被针扎般疼,但他不敢有半分停顿。接近驼队外围时,他在一处被踩乱的沙地上发现了异样:沙粒并非随意散落,而是隐隐排列成环形,环心直指西北方向,可此刻的风向明明是自东而来——这绝非自然形成的痕迹。
陈无咎取下手中剩下的半截枯枝,小心翼翼地拨动其中一道沙痕。
沙面瞬间翻涌起来,如同活物般向上拱起,环形的沙痕短暂亮起赤红光芒,像烧红的烙铁印,随即又迅速熄灭。与此同时,贴在耳侧的断剑突然嗡鸣不止,掌心的焦痕再度发烫,仿佛那道沙痕不是刻在地上,而是直接烙进了他的经脉,连血液都跟着灼热起来。
那名黑袍人不知何时已挪到他身后半丈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风声里:“别碰第二次。”
陈无咎没有回头,只低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沙族祭仪的引路痕。”黑袍人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指向西漠火山祭坛的方向。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这条官道,二十年前就被钦天监封禁过。”黑袍人的声音更沉了,“任何携带西漠图腾的队伍,只要踏入百里之内,就会触发地底的星锁阵——他们能走到这里,本身就是反常。”
陈无咎盯着那处已恢复平整的沙地,脑中突然闪过卖炭翁昏睡前的呓语:“……穿红裙的女子抱着婴儿杀出重围,背上背着断剑,怀里揣着半块龟甲……”
那时他只当是老人弥留之际的胡话,未曾在意。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呓语,分明是一段被刻意抹去的历史。
驼队的人开始重新装货,动作迅捷而有序,没有半分拖沓。那名领头的青年亲自检查每一口货箱,手指在锁扣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某种封印是否完好。当他转身时,斗篷下摆被风掀开一角,陈无咎恰好瞥见箱内一角——竟是一口漆黑的棺木,棺盖边缘刻着清晰的北斗七星纹,与国库密道石壁上的浮雕一模一样。
陈无咎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水晶棺本该在皇陵地宫深处,为何会出现在这支来历不明的驼队中?是谁下令转移它?又是谁篡改了血蝶机关,故意引他和赵无锋闯入国库,发现玉像的秘密?
他下意识摸向胸口,隔着粗布衣衫,能触到赵无锋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铜钱——上面那个模糊的“守”字,此刻像是有了温度。守什么?守皇陵?守水晶棺?还是守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
领头青年合上箱盖,抬手拍了两下。两名随从立刻抬来一只陶瓮,将里面的夜荧沙尽数倾倒在车轮轨迹上。幽蓝色的沙粒落地后,并未被风吹散,反而缓缓聚拢,沿着原有车辙形成一条发光的路径,宛如一条沉睡的蓝蛇,正在悄然苏醒。
“他们在掩盖痕迹。”黑袍人在身后低声道,“但不是为了隐藏行踪,是为了标记路线。”
“标记给谁?”
“等的人。”
话音未落,那名领头青年忽然抬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扫向枯林方向。陈无咎立刻伏地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尽量放缓。那人并未靠近,只是抬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三道斜线交叉,形状恰好是龟甲裂纹的模样。
地面的夜荧沙应声亮起,整条官道上的光痕同时脉动起来,幽蓝的光芒忽明忽暗,像是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陈无咎感到膝前的断剑突然剧烈震颤,力道之大,几乎要从他手中脱手而出。他死死握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沙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已不是简单的器物共鸣,更像是……血脉与血脉之间的呼应。
黑袍人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沉稳:“你现在冲出去,只会打草惊蛇,连靠近棺木的机会都没有。”
“那里面是什么?”陈无咎咬牙,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急切,“那口棺材,是不是和我娘有关?”
黑袍人沉默了片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娘当年抱着你逃出剑阁时,带走的不只是断剑和龟甲。还有‘它’。”
“它?”
“能唤醒天外剑的东西。”
陈无咎心头一震,刚想追问“天外剑”是什么,却被黑袍人抬手制止——驼队的人已检查完毕,准备启程了。
三十匹骆驼依次调头,驼铃声再度响起,比来时更急促些。那名领头青年最后看了一眼枯林方向,翻身上驼,一声令下,整支队伍缓缓启程,沿着夜荧沙标记的路径向西北而去,身影渐渐融入晨雾。
风卷起沙尘,慢慢掩去车轮的痕迹,只留下那道幽蓝的光痕,在官道上延伸向远方。
陈无咎仍伏在原地,掌心紧贴断剑,剑身的余震尚未消退。他望着远去的驼影,目光忽然顿住——所有骆驼的左前蹄上,都缠着一圈暗红色的布条,布条末端绣着一个极小的“痕”字,纹路走向竟与沙族圣女颈间龟甲的纹路完全相反。
他猛地记起黑袍人先前说过的话:“因为我妹妹说过,若有人背断剑、持龟甲入京,便要不惜一切护他周全。”
可眼前这支驼队,分明也是冲着他来的。
他们带着与母亲相关的水晶棺,使用沙族独有的引路秘术,却由一名银鳞刀青年统领。
若是敌人,为何不直接动手,反而留下引路的光痕?
若是友人,为何要遮掩行踪,连棺木都藏得严严实实?
黑袍人站起身,拍去袍角的尘土:“你想跟上去?”
陈无咎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撑起身体。右肩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顺着臂膀流下,滴在断剑的星纹上。剑身突然亮起微光,竟将滴落的血珠尽数吸尽,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他扶着身后的青石碑站稳,目光牢牢锁定远方渐渐隐入晨雾的驼铃声,没有半分犹豫。
一步迈出,踏上了官道。
黑袍人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叹息:“你走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陈无咎的脚步没有停顿,身影很快融入前方的薄雾中。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官道尽头,最后一缕夜荧沙的光痕突然跳动了一下,像是完成了使命,随即彻底熄灭,只留下满地普通的黄沙,仿佛刚才那道幽蓝的光蛇,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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