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锋的呼吸几乎贴在陈无咎的后颈，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轻得快要消散。陈无咎背着他，掌心紧紧攥着龟甲，指缝渗出的鲜血顺着龟甲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地宫中格外清晰。头顶的砖石接连崩裂，碎块砸在肩头，粗布短打早已多处撕裂，露出底下渗血的伤口。右肩的红纹像烧红的烙铁般灼烫，与地底传来的震动隐隐呼应，仿佛连血脉都在跟着地宫一同震颤。
密室中央的玉像早已化作尘粉，唯有掌心的龟甲还贴着皮肉发烫。陈无咎咬牙，将龟甲从胸口硬生生扯下——反噬之力瞬间袭来，如无数细针扎入骨缝，整条手臂瞬间麻木，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光芒熄灭的刹那，残存的玉像碎片彻底崩解，石壁上的星图刻痕尽数断裂，地面的裂缝如蛛网般蔓延至四壁，连空气都仿佛在跟着开裂。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断剑像是有了意识，自行滑入他手中，剑尖轻轻点在地面。密室中央的天权星位忽然泛起一丝微光，光线蜿蜒着指向右侧的斜坡——那条通道尚未完全塌陷，但两侧的石壁正在缓缓挤压，如同巨兽合拢的颌骨，每一秒都在缩小生存空间。陈无咎蹲下身，将赵无锋重新背稳，一手托住他的腿弯，另一手紧握断剑，一步一步踏进倾斜的坡道。
脚下的碎石不断滚动，每走一步都要用剑尖深深插入石缝借力，才能避免滑倒。身后的轰鸣不断，整座地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捏，墙体扭曲变形，埋藏在石壁中的铜管断裂，喷出阵阵白雾，冰冷的雾气裹着铁锈味，呛得人喉咙发紧。赵无锋的头垂在他肩上，嘴唇泛着青紫色，气息若有若无。陈无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就像昨夜那盏燃尽的油灯，慢慢沉入无边的黑暗。
斜坡尽头是一段狭窄的石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陈无咎收腹前行，肩胛擦过粗糙的岩面，皮肉被磨得生疼，断剑横在胸前，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突袭。石道尽头有微光透入，那是出口的方向，是活下去的希望。可就在距离出口不足十步时，前方的碎石猛然炸开，三名锦衣卫手持弩箭冲出，透骨钉的发射器直直对准他的咽喉，冰冷的金属光泽在微光中泛着杀意。
箭雨骤然袭来。
陈无咎旋身挥剑，断剑上的星铁碎片瞬间吸能反弹，第一波钉矢被震偏方向，狠狠钉入左右石壁，发出“笃笃”的闷响。第二波箭雨紧随而至，他以剑柄抵住地面，借力跃起，脚尖在墙上一蹬，翻身越过箭雨，落地时膝盖重重磕在石棱上，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裤管。第三波箭雨铺天盖地，覆盖了整个通道，他退无可退，只能背靠石壁喘息，握着断剑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追兵步步逼近，弩机重新上弦的声响在石道中回荡，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就在这时，赵无锋忽然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声音轻得像蚊蚋：“……别……碰棺……”
这几个字虽轻，却让陈无咎心头一震。
他低头看向肩上的人，赵无锋双眼紧闭，面色灰败如纸，显然早已陷入昏迷，方才的话语，像是源自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本能叮嘱。
透骨钉再次发射。
这一次，箭矢的速度更快，轨迹更密，几乎封死了所有躲避的空间。陈无咎举剑格挡，断剑在掌心剧烈震颤，几乎要脱手而出，虎口被震得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下，滴在地面的碎石上。他拼尽全力劈出一道剑气，震散了部分钉矢，但仍有一枚擦过他的左臂，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袖。体力已近枯竭，他沿着石壁缓缓滑坐，眼看着第四波弩机即将启动，死亡的阴影渐渐笼罩下来。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上方的岩壁骤然碎裂。
一道黑影从高处跃下，足尖轻点在一名弩手的肩头，双掌快如闪电，接连拍出。三声闷响过后，三具尸体同时倒飞出去，兵器脱手折断，重重撞在石壁上，没了声息。一枚烟雾弹掷在地上，灰白的粉末迅速弥漫整个通道，遮挡了视线。黑影的声音低沉而急促：“苏断魂的走狗快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陈无咎强撑着站起身，断剑横在身前，目光死死盯住来人——对方身着黑袍，面容隐在兜帽之下，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泛着冷冽的光，腰间悬着一柄银纹弯刀，刀柄上刻着细密的流沙图腾，那图案与沙族圣女颈间的佩饰一模一样。
“你是谁？”陈无咎的声音沙哑，带着警惕。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黑影一把拽起他的手臂，力道沉稳，“还能走吗？”
陈无咎没有回答，只是将赵无锋往上托了托，确认怀中的龟甲仍紧贴着胸口，才微微点头。黑影见状，转身在前带路，步伐迅疾却丝毫不乱，显然对这里的结构了如指掌。三人——确切地说，是两人一伤者——沿着石道快速前行，身后的追兵被烟雾阻隔，暂时没能跟上来。
通道逐渐向上倾斜，空气变得干燥，不再有地底的潮湿与铁锈味。转过两个弯角后，前方出现一道铁栅门，铁栅早已锈蚀严重，锁扣也因岁月侵蚀而松动。黑影一脚踹开铁栅，门外便是一段倾斜向上的阶梯，阶梯尽头隐约可见夜空的轮廓，还有夜风带来的草木气息。
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就在踏上阶梯的瞬间，陈无咎右肩的红纹猛地一跳，断剑在手中剧烈震颤，剑尖不受控制地指向左侧的岔道，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他的脚步骤然顿住。
“怎么了？”黑影察觉到他的异常，回头问道。
“那边……”陈无咎低声，目光紧盯着那条幽暗的岔路，“剑在提醒我，那里有东西。”
黑影沉默片刻，抬头望了眼出口方向的夜空，又看向那条深不见底的岔路，语气带着急切：“没时间了。追兵随时会绕上来，你若执意去那里，我们都会死在半途。”
陈无咎站在原地未动。
他知道对方说得对，时间不等人，追兵也不会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可他也知道，断剑的提醒绝不会无意义，有些事，终究不能回避。怀中的龟甲忽然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断剑的震颤，也像是在呼应某种遥远的召唤。赵无锋的呼吸越来越浅，身体也越来越沉，不能再拖延了。
最终，他咬牙转身，跟着黑影踏上了通往出口的阶梯。
阶梯尽头是荒野边缘，皇陵封土之外的一片乱石地。夜风凛冽，吹动地上的枯草伏倒，带着泥土与霜露的气息。身后的地宫入口在一阵剧烈的震动后彻底坍塌，巨大的石块滚落下来，掩埋了所有痕迹，仿佛这座地宫从未存在过。
陈无咎将赵无锋轻轻放平，让他靠坐在一块断碑旁，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他。他自己单膝跪地，大口喘息，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角，带来刺痛感。断剑拄在地上，剑身的星纹微微闪烁，似在积蓄力量，也似在平复躁动。
黑影立于前方数步之外，背对月光，身影修长而沉默。他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眉宇间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认识这把刀？”他指着腰间的银纹弯刀，声音低沉而平静。
陈无咎抬眼，目光落在刀柄的流沙图腾上，缓缓点头——他当然认识，那是沙族的图腾，是沙族圣女随身佩饰上的图案。
“既然认识，你就该知道，我不是敌人。”黑影从怀中取出一枚干瘪的血蝶，放在地上，血蝶的翅膀早已失去光泽，却仍能看出精致的纹路，“这是最后一枚标记蝶，原本不该出现在国库。有人篡改了机关指令，你们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陈无咎盯着那枚血蝶，想起赵无锋临终前断断续续的话：“标记被篡改……”原来，从踏入国库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别人的棋子。
“你们被人设计了。”黑影收起血蝶，语气带着一丝凝重，“钦天监的人早就在外面等你，而苏断魂的手下，已经到了城外，就等着截杀你。”
陈无咎握紧手中的断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心中的杀意与怒火交织。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黑影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远方的夜色，那里隐约有灯火闪烁，良久才缓缓开口：“因为我妹妹说过，若有朝一日，有人背断剑、持龟甲入京，便要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周全。”
话音落下，陈无咎心头一震。
妹妹？
沙族圣女？
他还未来得及追问，黑影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眼神变得警惕起来。
远处的官道尽头，传来驼铃轻响，铃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黑影迅速将兜帽拉回，重新遮住面容，动作利落：“他们来了。”
他俯身抓起赵无锋，将他背在背上，动作熟练而沉稳，“走，先离开这里，再找机会解释。”
陈无咎站起身，断剑握在手中，剑尖仍在微微颤抖，却多了几分坚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宫废墟的方向，那里埋葬了太多秘密，也带走了赵无锋的性命，更藏着关于他母亲的真相。
驼铃声越来越近，夜风卷起沙尘掠过荒野，打在脸上生疼。
黑影背着赵无锋先行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了陈无咎一眼，眼神复杂。
“你娘没死在那夜。”
“她把自己的命，换给了你。”
这两句话如同惊雷，炸在陈无咎耳边，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黑影没有再多说，转身迈步，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陈无咎紧随其后，断剑拖在地上，在碎石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如同在黑暗中留下的印记。
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一丝灰白，黎明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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