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锋的手垂落在地,指尖凝着的血珠悬了半秒,才“嗒”地砸在石阶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竹杖斜倚在墙角,杖头的北斗七星纹沾了灰,却仍能看清星芒的轮廓。陈无咎将血书贴身藏好,布袍贴着胸口的位置透着温烫,像揣了块刚离火的烙铁。他缓缓起身,断剑横在身前,剑柄上的云纹被油灯映出细长光痕,顺着纹路爬,像极了暗夜里的星轨。
霍无锋没回头,铜钱剑抵在暗门缝隙,剑刃的金光忽明忽暗,正压制着门外渗进来的气息——那气息冷得像冰,裹着金属的腥气,连空气都凝了几分。脚步声还在逼近,每一步都精准踩在石板接缝上,不快,却带着泰山压顶般的重量,仿佛来者不是人,是柄蓄势待发的剑。
陈无咎的目光扫过石室角落,半埋在碎石里的铁箱撞进视野。箱体锈迹斑驳,缠在上面的锁链断了三根,剩下的几条垂落着,像枯藤缠树。最显眼的是箱体一侧的“陈”字,笔画刻得极深,边缘还留着星铁摩擦的亮痕,显然是被人反复触摸过。
他蹲下身,指尖轻触锁链接环——断剑突然“嗡”地颤了一下,细微的震颤顺着剑柄传至掌心,像有活物在剑里动。陈无咎闭眼,顺着那股共鸣往深处探:左三扣右二,中间是空位,要避开暗设的杀枢。
“别碰它!”霍无锋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仍锁着暗门,“这铁箱看着就不对劲,指不定藏着机关。”
“已经没得选了。”陈无咎睁开眼,断剑尖轻轻挑向最后一道锁环——“咔嗒”一声轻响,锁环崩开,铁箱发出沉闷的“轰隆”声,盖子自行掀开寸许,一道幽蓝光纹从缝隙里溢出来,映在石壁上,竟勾勒出一副残破战甲的虚影。虚影里的胸甲中央陷着一块,形状与断剑的缺口严丝合缝。
陈无咎伸手,掌心覆在“陈”字上。刹那间,石室地面猛地一震,裂纹从铁箱四周蔓延开,却在离脚边三寸处骤然停住。空中突然浮起光影——一名女子背剑而立,怀里抱着襁褓,十二道剑光从四面八方劈来,她转身挥剑,剑气斩断两柄名剑,却被第三道剑光贯穿肩胛,血顺着剑刃往下滴,染红了襁褓的一角。
画面定格在她回眸的瞬间。
“无咎……快跑!”
声音像从火场里撕出来的,裹着灼热的温度与决绝的狠劲,刺得人耳膜发疼。陈无咎浑身一震,断剑剧烈震颤,几乎要脱手而出。女子的面容模糊得像蒙了层雾,可那双眼睛却清晰如昨——和他无数次梦里见过的一样,亮得像燃着的火,却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光影散得快,铁箱彻底敞开。战甲静卧其中,肩甲缺了一块,护心镜裂成三瓣,边缘的锈迹里还嵌着干涸的血,可内衬的布料却出奇地完好,上面绣着一行小字,针脚细密:“以心承剑,不负此名。”
霍无锋握紧铜钱剑,声音沉得像压了铅:“这战甲不是守陵人的制式,也不是军中的装备,看纹路……是剑阁的旧物。”
陈无咎没接话,目光钉在战甲上。他缓缓抬手,指尖抚过胸甲的裂痕——那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气息,像雨后青竹的清润,又像雪夜炉火的暖,和他幼时在破庙里,师父擦断剑时指尖散出的味道一模一样。
“呼……”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吸,细得像风刮过石缝。
两人同时绷紧神经。霍无锋横剑转身,铜钱剑的金光“唰”地暴涨,照亮了阴影深处。陈无咎却突然抬手拦住他,目光锁着那片黑暗——一双眼睛正缓缓睁开,灰白,无神,却透着股慑人的剑意,像藏在鞘里的剑,虽钝却利。
那人盘坐在地,身上裹着件褪色的黑袍,布料破得露出胳膊,双手被粗铁链贯穿,锁在石壁的铆钉上,铁链磨得发亮,显然是被拉扯过无数次。脖颈处有一道扭曲的旧伤,早已愈合,却像条蛇似的爬在皮肤上。他抬头望向陈无咎,目光落在断剑上,嘴唇动了动,半天挤出几个字: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声音干涩得像砂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岁月的朽气。
霍无锋厉声喝问:“你是谁?为何藏在此处?”
那人没答,只缓缓抬起左手,指尖枯瘦,却精准指向铁箱里的战甲。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陈无咎脸上,声音低得像耳语:“这剑……是她留下的……也是他用过的……”
陈无咎的心头猛地一紧,指尖攥得发白:“她是谁?”
“背剑的女人。”那人闭上眼,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二十年前那一夜,剑阁起大火,十二宗师围着她杀,她抱着你从密道冲出去。我本该死在第三道剑光下……是她用最后一剑,替我斩断了锁在地牢的铁链。”
他睁开眼,灰白的瞳孔里竟映出了灯影:“从那天起,我就守在这暗室里,等一把能唤醒战甲的剑——等了二十年。”
霍无锋仍持剑戒备,语气里满是警惕:“你怎知这剑能唤醒战甲?”
“因为……”那人缓缓抬起右手,铁链“哗啦”作响,磨得石壁发出刺耳的声,“这战甲是我亲手为她铸的。每一寸星铁,都浸过她的血,每一道纹路,都刻着她的剑意。”
陈无咎蹲下,将断剑横在膝前,剑柄朝向那人——这是守陵人之间表示信任的礼,意味着“我无恶意”。“你说她是背剑的女人……可她到底是谁?是我的母亲吗?”
那人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声沙哑破碎,像破旧的风箱在响:“你的眼睛……像极了那夜火光里的孩子。她抱着你逃出去的时候,还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这孩子,将来不必背负剑的名字,只要能好好活着就好。’”
陈无咎的喉头一哽,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发疼。
“可她终究没能如愿。”那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说不出的怅然,“苏断魂下了死令,要把你们母子赶尽杀绝。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你交给了那个老剑客,自己守在破庙门口……那一战,死了七位宗师,也把她自己的命留在了那里。”
霍无锋皱紧眉,追问:“若你是剑阁的人,为何能独活?又为何会被锁在此处?”
“我不是剑阁弟子,只是个剑奴。”那人摇了摇头,黑袍下的肩膀微微颤抖,“生来就没名字,只因懂点铸剑的手艺,被苏断魂囚在地下熔炉里三十年,连太阳都没见过。她救我那夜,是我第一次走出地牢。她说——‘剑不该用来困人,也不该用来杀人。若有一天你能自由,就替我守住这副战甲,直到它认主的那天。’”
他抬手,枯瘦的指尖指向铁箱:“这战甲认主认的是剑,不是人。二十年来,来抢它的人没断过,有锦衣卫,有江湖客,可只要一碰它,战甲就会反噬,烧得他们经脉尽断。”
陈无咎低头看向断剑——剑身还在微颤,缺口处泛着淡淡的光晕,像在回应战甲的召唤,连掌心都透着股暖意。
“那你为何能活这么久?”霍无锋的目光仍没离开暗门,声音里带着急,“外面的人快进来了。”
“因为我不是来抢它的,是来守它的。”那人缓缓闭眼,灰白的睫毛颤了颤,“只要战甲没认主,我就不能死。”
脚步声又近了,比刚才更清晰,除了踩在石板上的重响,还多了种金属拖地的刺耳声,“哗啦、哗啦”,像有人拖着铁链在走。
霍无锋转身盯紧暗门,铜钱剑横在胸前,金光亮得几乎刺眼。
陈无咎却没动,他望着剑奴,声音低沉:“你说这战甲认我,可我从没见过它,也不知道母亲的事。我只记得,师父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剑不在手,在心。’”
剑奴猛地睁开眼,灰白的瞳孔里竟有了点光:“那你可曾用木枝在地上练剑?可曾蹲在铁匠铺旁,看铁匠打铁时偷偷比划锤法?可曾在雨夜蹲在桥洞下,对着流水练剑招?”
陈无咎一怔——这些事,他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那是她教你的第一式。”剑奴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回忆的温,“她当年在沙族学剑,就是这么练的。她说——‘真正的剑意,不在剑有多锋利,也不在练了多少招,而在一念之间的清明。’”
陈无咎缓缓伸手,指尖轻触战甲的胸甲裂痕。就在指尖碰到金属的瞬间,断剑“嗡”地发出一声长鸣,战甲内衬的布料突然无风自动,那行“以心承剑,不负此名”的小字,竟缓缓渗出血线,又迅速隐去,只留下淡淡的暖意。
剑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它认你了。”
“外面的人到门口了!”霍无锋突然回头,声音里带着急。
暗门外,金属拖地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里的冷意更浓了。
陈无咎站起身,断剑握在手中,剑尖垂地。他看向剑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剑奴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似笑非笑,眼里竟有了点释然:“我说过……只要战甲认主,我就能死了。”
话音未落,他双目骤然清明,猛地抬手握住贯穿手腕的铁链,手臂青筋暴起——“嘭”的一声,铁链应声崩断,鲜血溅在地上,像开出了朵暗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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