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承平二十年,秋,原州枇杷宅。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尚未完全驱散秋夜的寒凉。
庭院中,剑风破空之声却已持续了许久。
叶霖身着一袭利落的劲装,身形腾挪闪转,手中长剑如银蛇吐信,寒光缭绕。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流下,她却恍若未觉,一双明眸之中唯有全神贯注的坚毅与果敢,每一招每一式都力求精准,灌注全力。
剑影翻飞,搅动着庭前秋意,带起地上落叶纷纷,围绕着她翩跹起舞,如同金色的旋涡。
阶墀之上,一男一女两位老者并肩而立,静默观剑。
那老妇人身着素色常服,一只手负于身后,身姿挺拔如松,虽年华已逝,却风骨天成。
她凝视着叶霖的剑招,其间隐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面上却依旧紧绷着,不露分毫。
旁边的老先生则显得闲适许多,他看着院中舞剑的少女,眼角眉梢堆满了慈和的笑意,手中捧着个水灵灵的桃子,正啃得惬意。
“不错。”
良久,老妇人沉声开口。
叶霖闻声,剑势骤然一收,如行云流水般挽了一个利落的剑花,旋即还剑入鞘,动作干净漂亮。她快步上前,对着阶上二人恭敬拱手行礼:
“师父,古先生。”
这位老妇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安阳郡主戚濯缨。她出身于大黎四大家族之一的原州戚氏。然而,比这尊贵出身更为耀眼的,是她在那场席卷天下的“梅氏之乱”中创下的赫赫功勋。
二十三年前宜德皇帝骤然驾崩,梅妃勾结外戚,携幼子符光发动宫闱政变,篡夺皇位,梅氏一族权倾朝野,倒行逆施,并大肆追杀流亡在外的太子元昭。消息传至原州,戚濯缨拍案而起,毅然携整个戚家举兵反正!她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广纳义士,成为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她也曾率兵亲临城下,一箭射杀坚守顽抗的梅妃兄长,振臂一呼,令当时尚在观望的承影司众多能人异士纷纷来投,极大扭转了战局。历经三载浴血奋战,她终助太子元昭光复皇城,手刃梅妃与伪帝符光,将祸乱朝纲的梅氏一族连根拔起,屠戮殆尽!
然而,天命无常。太子元昭三年流亡,为了大业殚精竭虑,早已心力交瘁,在重返皇宫的那一夜油尽灯枯,溘然长逝。临终前,他指定宗室子战裕入继宜德皇帝一脉,继承大统。
新帝登基,改元承平,至今已是第二十个年头。
此时,那旁观的古先生已咽下最后一口桃肉,将桃核随手一丢,笑吟吟地看向戚濯缨,语带赞叹:“濯缨啊,我看澧兰这丫头的功夫,火候纯熟,灵性十足,怕是比当年的你,还要更出色几分哩!”
叶霖闻言,连忙谦逊地垂下眼帘:“古先生过誉了。弟子愚钝,不及师父万一。”
这位古老先生,乃是这枇杷宅的主人,名唤古言忱。他与戚濯缨是数十年的相识,更是承影司初立之时便威名赫赫的右使,曾与戚濯缨一同讨伐梅氏,同被世人尊称为“大黎四杰”之一。
“好!”
一声带笑的喝彩自叶霖身后传来。
只见枫树下,戚子衿斜倚着树干,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折扇。扇骨映着身后如火丹枫,更衬得他眉眼风流,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戚家这一辈两位公子,大公子戚子佩温润端方,二公子戚子衿却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偷鸡摸狗、玩乐无度。他们的父亲荣国公戚云茂管束不来,便将两兄弟都丢给枇杷宅的姑祖母管教。
戚子佩自律甚严,戚濯缨倒是不大费心,而戚子衿却夜夜翻墙外出寻乐,令戚濯缨头疼不已。
戚濯缨眉头紧锁,咬牙道:“戚子衿!昨日又翻墙遁走?十八岁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古言忱立刻板起脸附和:“就是!孽障,又跑出去鬼混!”
随即,古言忱像是想起什么,又哈哈一笑:“不过昨晚你溜得倒快,你那轻功澧兰都差点追不上!”
戚子衿笑道:“古先生慧眼!在家时,我爹的藤条可追着我满院子跑,十几年练就的功夫,保命的本事嘛!”
戚子衿笑嘻嘻凑到戚濯缨身边,挽住她胳膊,语气带着惯常的撒娇,“姑祖母,我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已是上天眷顾。若再勤勉些,旁人可怎么活?咱们戚家未来有大哥撑着便够了,我呀,当好我的富贵闲人,及时行乐,才是正理。”
戚濯缨抽出手臂,目光转向叶霖,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你看看澧兰!她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镇北侯,外祖父是当朝太傅,出身何等显赫,尚且日日苦练,不敢懈怠。你母族卢家早已没落,父亲又……若非戚家还有个爵位撑着,怕早就随你母族一同沉寂了!你竟还如此不思进取!”
“姑母息怒。”
戚濯缨的厉喝尚在庭院回荡,一道清脆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回廊下,一位仪态端方的中年美妇正款步而来,她面容端丽,目光沉凝如水,正是戚家主母卢氏。
叶霖身形微顿,敛去方才的锋芒,恭敬地垂首行礼:“卢夫人。”
“阿霖不必多礼。”
卢氏微微颔首,目光在叶霖身上停留一瞬,才转向戚濯缨,温声道:“子衿顽劣,劳烦姑母费心了。”
她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但那份不动声色的威仪,让原本嬉皮笑脸的戚子衿也收敛了几分,悄悄站直了身子。
戚濯缨见到她,眉宇间的怒意稍缓,但语气仍硬:“费心?只怕是白费心血!你看看他这不成器的样子!”
卢氏目光转向儿子,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似霜雪拂过,让戚子衿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她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缓步走到戚濯缨身侧,态度是恰到好处的敬重。
“叨扰姑母清静。不过晚辈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个不肖子的事情。”
卢氏再次开口:“京中传来旨意,陛下为小女梓舒赐婚宁王,皇后娘娘亦言,多年未见侄儿,甚是想念,要见一见。遂陛下命子佩、子衿兄弟二人护送梓舒赴京。”
戚濯缨问道:“谁的主意?”
皇帝对于这几个世家,向来不会直接赐婚,想来便是戚家自己求来的。但是荣国公向来是个没主见的,背后定是有人怂恿。
卢氏目光沉静如水,“前日,沁玥公主的驸马窦亥,登门拜访过老爷。席间相谈甚欢。”
卢氏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聪明人一听便知道她的意思。
“窦家?”戚子衿探出头,折扇“啪”地一声展开,“这个我知道!这窦家本是以卖鱼为生,但还是王爷时的陛下偶遇了还是卖鱼女的窦贵妃,只一见,就为之倾倒,当夜便接进了王府!听闻两年前窦贵妃的侄儿尚了沁玥公主,真应了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起来,窦亥他爹与父亲如今都担着国舅的名头,在陛下面前岂不是平起平坐了?”
卢氏广袖一振,仿佛要拂去什么脏东西,冷笑道:“窦家?也配与我戚、卢两家相提并论!不过是一群沐猴而冠的泥腿子!那窦亥之父,举止粗鄙不堪,仗着个国舅的虚名便不知天高地厚!这宫里头,哪位妃嫔的娘家兄弟不担着个国舅的名号?这等名头,在我戚、卢两家,便是用算筹也数不过来呢!”
戚濯缨垂眸,指尖缓缓摩挲着腕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镯,玉色衬得她手指愈发枯瘦,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们倒是对窦家知之甚详。”
卢氏气息一窒,随即挺直了背脊,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懑:“晚辈只是为戚家不平!公爹在世的时候就常说戚家要离京城的事情远些,可那窦亥竟然要怂恿老爷将梓舒嫁给宁王,梓舒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是断然不愿意她到那地方去!”
“陛下没有嫡子,未来极大可能便会立长,而陛下的长子是赵王,赵王身后更是有母族王家助力,王家与咱们戚家同列四大家族,宁王的母族则是窦家这种门第!”
戚濯缨抬起眼,淡淡道:“龙生九子,鳞爪皆具。莫说赵王、宁王,便是那位最不受待见的靖王……”
“靖王?”戚子衿折扇“啪”地一声骤然合拢,清脆的声响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他脱口而出:“他母亲不就是徐家那个……伪帝和梅妃篡位时,因带头质疑传位诏书被满门抄斩的徐氏女?”
少年猛地噤声,仿佛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眼神慌乱地瞥向自己的母亲。
庭院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靖王的母族徐氏满门忠烈,誓死不从伪帝,全一百二十口,男女老幼,血染刑场青石,头颅在城楼悬了整整三天三夜。
徐氏孤女是徐家唯一的幸存者,因为她是先太子元昭的未婚妻,那日正好去东宫而躲过一劫,后来伪帝篡位,徐氏便随着先太子在外流落三年。
先太子死后,徐氏便留在了宫里。
在承平二年,新帝却突然册封徐氏为贤妃,次年三皇子降生仅仅七日,徐贤妃便吞金自绝于惠兰宫。
大家都猜测,正是因为徐贤妃自绝,皇帝才一直不喜欢靖王。
卢氏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她声音尖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年烂谷子的旧事,提它作甚!”
“旧事?”戚濯缨苦笑道,“你们说,元昭会不会后悔,死的太早,留妙仪一人在这世上。”
“姑母慎言。”卢氏低声道。
戚濯缨看着卢氏瞬间煞白的脸,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是将后面更刺骨的话咽了回去。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沉肃,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平息的怒意与痛楚。
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过了半晌,戚濯缨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罢了,谁让他是皇帝,圣旨不可违。那便……十日后启程吧。”
戚濯缨目光转向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叶霖,少女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尚未完全消褪的练剑后的红晕。
“澧兰。”戚濯缨唤道,声音比方才温和了许多,“你离家也有五载了,在武功上我能教给你的都教了……所以,你便跟着子佩他们一同回京吧。”
“回去后,好好侍奉你母亲,承欢膝下。”
叶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师父?”
戚濯缨摆摆手,阻止了她的询问,继续道:“这五年里,你成长了许多,不再如最初那般自满,为师很欣慰,看着你的剑术越来越强,为师便知道,你回京的日子就越来越近。”
“既然是学成归家,那师父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不过得等到你回京之后才能收到。”
叶霖问道:“是什么?”
戚濯缨笑道:“以后你便知道了。”
已是午时,枇杷宅书房中。
戚子佩端坐于紫檀书案后,玉管狼毫悬腕,正临摹着一篇古帖。
然而,那凝注于宣纸上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字迹。笔尖悬停良久,一滴饱满的墨汁不堪重负,“嗒”地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突兀的墨渍。
“阿霖。”他并未抬头,目光仍胶着在那团墨渍上,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听闻上个月,沈夫人托人带了许多东西来原州,其中还有冯七郎赠你的绿珠串。我听闻你们是儿时玩伴……”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笔管,“在你心里,他是个怎样的人?”
湘妃榻上,叶霖正慵懒地倚着引枕翻书。闻言,她纤长的手指将书卷轻轻合拢,搁在膝头。
她唇角微弯,语气淡然:“冯润,字如玉。观其言行举止,倒也不负此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呀!”书案另一侧的戚子衿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叼着笔杆的尾端,“可巧了,前日诗会上,那群人不也赞大哥‘温润如玉,君子端方’么?”
砚台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戚子佩垂着眼帘,执起墨锭,专注地研磨起来。力道均匀,动作舒缓,只是那青色锦缎的袖口,不经意间蹭到了旁边盛着朱砂的小碟,染上了几点刺目的猩红。
戚子佩声音低沉:“莫要混说。”
叶霖仿佛没听出兄弟俩的意思,单手支颐,目光悠悠投向案头那瓶开得正盛的白菊。青瓷瓶光滑的釉面,隐约映出她微翘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