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要比……”叶霖的指尖在榻沿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微响,“子佩是初雪融后,用梅上雪水烹的第一道春茶,清冽甘醇,余韵悠长。”
“至于冯如玉么……”她顿了顿,眼波流转,落在虚空处,“倒像是前朝官窑烧出的冰裂纹瓶,釉色清冷,纹路天成,远观甚是精美,却也……易碎疏离。”
“噗嗤——”戚子衿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笔杆差点从嘴里掉下,“听听!听听!叶大小姐这比喻,听着倒像是大哥更好些?还易碎疏离,不就是说冯七太脆弱不够坚强!”
叶霖收回目光,坦然迎上戚子衿戏谑的眼神。
“人各有好罢了。我与子佩朝夕相处五年,情谊深厚,自然觉得他样样都好。更何况,我跟冯七郎又合不来。”
叶霖一抬眼,便被窗外开得如火如荼的丹桂所吸引,金灿灿的花朵压弯了枝头,“对了,师父和古先生方才随卢夫人去戚家了,得明日才回。望江楼的醋鱼做得极好,我已让秦桑姑姑晚上去买回来,今晚加一道菜。”
秦桑是叶霖母亲沈雨湘的陪嫁丫鬟,五年前随叶霖来原州,专司照顾她的起居。
戚子衿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连坐姿都更加懒散,一条腿翘起,椅背随着他后仰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姑祖母不在?天赐良机!小爷今晚自然是要去会月下佳人,赏良辰美景!”
“云裾水榭。”叶霖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书案旁,执起小巧的铜壶,往戚子佩正在研磨的砚台里徐徐注入几滴清水。
清澈的水滴落下,搅动着浓稠的墨汁,在端石砚心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涟漪。
叶霖语气平淡,“什么时候,带我和子佩去看看,你为那位佳人精心打造的金屋?”
“叶霖!”
戚子衿霍然从椅子上弹起来。他俊美的脸上瞬间涨红,又惊又怒,昳丽的桃花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你……你跟踪我?!”
叶霖放下铜壶,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好笑。
“戚二公子,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很关注吗?一路尾随你到那云裾水榭?我看起来很闲吗?”
戚子衿被她噎住,满腔的怒火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拧着眉头,眼神狐疑地在叶霖平静的脸上扫视,试图找出破绽。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带着被背叛的愤怒质问道:“谁告诉你的?!是慕容怀鹿那个大嘴巴?还是宋惟那小子出卖我?!”
“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叶霖微微倾身,靠近气急败坏的戚子衿,托着腮,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你们那群扎堆的纨绔子弟,平日里称兄道弟,赌咒发誓义薄云天,可称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你那两位仁兄,又怎么会轻易出卖你呢?”
她故意将“过命”和“仁兄”咬得意味深长。
看着戚子衿越发困惑和焦急的眼神,叶霖不再卖关子:“是前日,有个眼生的小丫鬟,怯生生地找到你身边的小厮飞鲤。说聂姑娘想要些新鲜桂花,可惜云裾水榭里没有桂树。飞鲤那孩子实诚,当即就在这院里的桂花树下,捡了好些落下的桂花,用手帕仔细包了,递给了那小丫鬟。”
戚子衿脸上的怒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作恍然,甚至带上了一丝傻气:“啊!怪不得……怪不得昨日芷儿送来的桂花糕,吃着格外香甜,原来……原来是采荷来这儿找飞鲤捡的桂花!”
叶霖眼中笑意加深,“哦?原来是给你做了桂花糕?早知道那桂花,我就该多踩上几脚。”
“你敢!”戚子衿下意识地护食般反驳,随即又想起什么,抓起刚才拍在桌上的折扇,眼珠一转,对着叶霖道:“等等!让秦桑多捎一条望江楼的醋鱼!不,两条!我要带去云裾水榭,让芷儿也尝尝这原州一绝!”
叶霖看着他瞬间多云转晴、甚至开始安排菜单的样子,轻轻摇头,正色道:“戚子衿,十天之后,我们便要启程赴京了。这一去,归期难定。你还不打算带我们去见见你的心上人吗?”
她目光扫过一直沉默研墨、袖口染朱却恍若未觉的戚子佩,又落回戚子衿脸上。
“好歹,我们也是同窗。”
戚子衿脸上的飞扬之色倏地褪去。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拇指上那枚象征身份的羊脂玉扳指,指节微微泛白。
他避开叶霖清澈的目光,看向窗外灼灼的丹桂。
“我……我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个不学无术、只会斗鸡走马的纨绔……也瞧不起芷儿,觉得她……青楼出身,不堪为伍。”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秋风吹过桂树的沙沙声。
叶霖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瞧不起你?”她语气轻快,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确实瞧不起你啊,这不是很明显吗?整天翻墙逃课,字写得像鬼画符,打架也没赢过我几次……”
她掰着手指细数,每说一项,戚子衿的脸就黑一分。
“但这跟我认不认你这个同窗、想不想见见你藏在金屋里的、能让你巴巴讨醋鱼的心上人,有什么关系?”
戚子衿彻底愣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猛地松开紧攥扳指的手,挺直了脊背。昳丽的脸上重新扬起惯有的、却比往日更添几分真挚神采的笑容,折扇“唰”地指向门外,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爽快。
“好!那今晚,我们便去云裾水榭!我带你们……去见我的心上人!”
夜色寒凉,云裾水榭的台阶前,立着一个美人,她脉脉含情地眺望远方,似乎在等人。
微风拂过,美人藕荷色的裙裾漾起细微的涟漪。
悠远的车铃随着飘渺的风声传来,不过刹那,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便踏风而至。
马车稳稳停在水榭阶前,碾碎满地枯黄。车帘“唰”地一声被撩开,一身绯色锦袍的戚子衿单腿支着车辕,动作利落地往下一跳,锦靴正正踩中一片枯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飞鲤!”他头也不回地吩咐,“把食盒里那坛子青梅酿给小爷捂好了!别碎了!”
紧随其后,车帘再次掀起。戚子佩月白的衣袖不经意拂过车轼,他踩着仆役放好的杌凳,稳稳落地,却不急着走,反而回身,单手掀起半边沉甸甸的车帘,声音温润:“阿霖,当心些。”
话音未落,叶霖已拎着襦裙的裙摆,踩着杌凳,稳稳站定,仰头对戚子佩一笑。
“小姐仔细崴了脚。”车旁的秦桑温柔道。
聂姑娘抬眼望去时,暮霭恰好将叶霖月白的衣裙染成了一种温润又疏离的青瓷色。然而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却亮得惊心动魄。沅芷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
“咳!”戚子衿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微妙的静默。
戚子衿大步上前,一把将身旁温润如玉的兄长往前推了半步,语气带着惯有的夸张,“芷儿,这位是我家大哥,戚子佩。”
随即,他手悄悄指向叶霖的方向,自己却不动声色地往聂姑娘身边挪近半步,微微侧头,压低声音带着亲昵的笑意介绍道:“至于这位看起来凶巴巴的姑娘……喏,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镇北侯府的‘夜叉’姑娘。”
聂姑娘闻言,连忙屈膝,姿态柔婉地盈盈下拜:“奴家见过大公子,见过叶小姐。”
她膝盖还未完全弯下,一只微凉却有力的手已托住了她的手腕。叶霖顺势将一个小巧精致的胭脂盒塞进她手心,笑容坦荡:“初次见面,一点心意。”
叶霖与美人一对视,不禁感叹此女真真是国色天香,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水榭内,青梅酿的清香氤氲开来,混合着菜肴的香气。丫鬟采荷轻手轻脚地布菜,衣袖带起一阵细微的清风。
叶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眼舒展,真心赞道:“酸甜适口,回味绵长。聂姑娘也尝尝?”
聂姑娘捧着酒杯,柔声道:“叶小姐唤奴家沅芷便好。”
“沅芷”二字清晰落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叶霖端着空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
正执壶为戚子佩添酒的秦桑,手臂猛地一颤!半滴清冽的酒液不受控制地溅出,恰好落在戚子佩月白的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秦桑姑姑?”戚子佩抬眸,带着一丝疑惑。秦桑素来沉稳持重,此刻面色竟微微发白,执壶的手都有些不稳。
秦桑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姑娘的‘沅芷’可是‘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芷?”
聂姑娘点了点头。
秦桑目光复杂地看向聂沅芷,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叶霖,“只是当年沈太傅给小姐和表小姐的小字,便是沅芷与澧兰,这着实是巧了些。”
戚子衿饮了一口酒,也道:“这应该是巧合吧。”
叶霖笑道:“同名也是缘分。”
聂沅芷却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手中的酒杯差点脱手。
“这不是巧合,奴家从前不叫这个名字,是……”聂沅芷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奴家该死!奴家万万不知!竟冲撞了沈家小姐的名讳!”
她手足无措,仿佛犯下了滔天大罪。
叶霖放下酒杯,声音沉静,“聂姑娘不必惊慌。无心之举,便是同名也无妨。”
聂沅芷指尖用力地蜷缩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不敢看叶霖,声音细若蚊蝇,带着难堪的颤抖:“奴家本是卖艺不卖身,是……是去岁,有一个李公子邀我过府抚琴,奴家本想拒绝,但是妈妈说这位李公子是相府三公子,奴家得罪不起,便抱着琴去了他的家中,但是奴家一进房门,李公子便抓着奴家叫沅芷,奴家自然不敢胡乱回答,便一直告诉李公子奴家不是沅芷,李公子便不管不顾说了些醉话,后来便、便强行给奴家改了这名。”
她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埋得更深,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叶霖脸色微变,“他说了什么醉话?”
“他言语污秽、不堪入耳,有一句便是,‘沈家有什么了不起的,来日定让沈沅芷……’。”
叶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剧烈,带翻了手边的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泼洒而出,正正浇在旁边一扇精美的鲛绡屏风上,迅速晕染开一片宛如鲜血般的猩红。
李朗,这个名字叶霖并不陌生,在表姐寄来的书信里常常出现,表姐说他十分唐突,言语轻佻,目光黏腻,还总是到处“偶遇”她。碍于身份,表姐又不好直言驱赶,只好闭门不出,但是后来,他竟在府外徘徊,惹得邻里议论,还四处传播他与表姐情投意合……
“混账!”叶霖的声音如同刀刃,斩破了水榭内死寂的空气。
“竟然是他!”戚子衿也霍然起身,昳丽的脸上布满阴鸷的怒火,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李三这个畜生!等我去了京城,非得跟他好好叙叙旧不可!”
聂沅芷被吓得浑身发抖,泪水终于决堤,哭得梨花带雨,语无伦次:“公子……公子息怒……是奴家不好……奴家之前侍奉过他……本、本就不是清白女儿……纵使公子因此嫌弃奴家,不要奴家……奴家也绝不会有丝毫怨言……公子对奴家的好,奴家至死不敢忘……”
“你有什么错?!”戚子衿猛地转身,对着聂沅芷低吼道,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心疼,“错的是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是他心思龌龊!是他该死!”
聂沅芷被他吼得一愣,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地问:“公子……为何如此生气?”
戚子衿胸膛剧烈起伏,恨声道:“为何?那个李朗,他爹是当朝宰相李徽!我的亲姑姑戚淞意,就是李徽明媒正娶的夫人!可那老匹夫是怎么对我姑姑的?薄待冷落,宠妾灭妻!李朗的生母,从前是我姑姑的陪嫁丫鬟,可是却背叛我姑姑跟李徽厮混!不要脸的一对狗男女!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戚子衿将家族旧怨一股脑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恨意。
水榭内弥漫着愤怒、屈辱。叶霖眼中寒光闪烁,她看向同样怒火中烧的戚子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大家都有怨。”叶霖的声音清晰而凛冽,“那等相见,便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戚子衿与她目光相接,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用力点头:“对!不教训他,我这个原州第一纨绔可怎么混!”
叶霖向来护短,戚子衿心中对李朗也颇有微词,这两人都不是好惹的,联手怕是会让整个京城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