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医院的后门,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金线站在巷口,身上的湿嫁衣早已被夜风吹得半干,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血痂凝在袖口,与金线绣纹融为一体,像一幅用生命绘制的符咒。
她没换衣服,也没洗去身上的血腥——这是她的战袍,是她从地狱爬回来的勋章。
七点整。
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护士服的中年女人探出头,上下打量她,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顾院长说的‘打杂的’?”女人声音沙哑,“跟我来。”
金线没说话,跟着她穿过一条幽深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盖过了血腥,却盖不住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走廊两侧是紧闭的病房门,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呻吟,证明里面住着病人。
“我叫林嫂,管后勤杂务。”女人头也不回,“你的活儿,是清洗衣物、处理污物、给停尸房送冰。别问为什么,也别打听不该打听的。在这里,你不是金家小姐,是编号‘丙七’的杂役。”
“丙七?”金线轻声重复。
“对,丙字区第七号。”林嫂终于停下,推开一扇铁门,“你的住处。”
门内是一间不足五平米的杂物间,霉味扑鼻,只有一张窄床和一个破木柜。唯一的窗户被铁栅栏封死,透进来的光,惨白如纸。
“换上这个。”林嫂扔给她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裤,颜色灰败,毫无生气,“衣服洗完堆在洗衣房,尸体……如果需要缝合,停尸房的老周会叫你。”
金线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布料粗糙的纹理。她没动,只是问:“顾院长呢?”
林嫂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院长?他忙着救活人,没空管你这个‘死人’。记住,在这里,你最好真的‘死’了——过去的金线,已经沉塘了。”
铁门在身后关上,落锁声清脆。
金线站在原地,环顾这间囚笼。她没换衣服,而是走到床边,从嫁衣内衬最隐秘的夹层里,摸出那根从河底带回来的银针。
针身冰凉,尾端那个古篆“枢”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
她将针尖对准自己的指尖,轻轻一刺。
一滴血珠沁出,殷红如朱砂。她将血珠抹在“枢”字上,然后,闭上眼,将针尾抵在眉心。
——这是母亲教她的“血引认主”之法,只有灵枢绣传人的血,才能激活某些沉寂的“器”。
刹那间,一股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顺着针尖涌入她的眉心!那感觉,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拨动了她脑中某根沉睡的弦。
“嗡……”
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远古的蜂鸣,在她识海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段模糊的影像,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
——一只苍老的手,正将这根银针,郑重地放入一个檀木小盒。盒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枢机在握,可定生死”。
——画面一转,那只手的主人,竟是一个穿着西式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一股近乎狂热的执着。他身后,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线装古籍。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本摊开的书页上,书页泛黄,墨迹如血,赫然是四个狰狞大字:“九针还魂”!
影像戛然而止。
金线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是谁?他为何会有这根刻着“枢”字的银针?那本《九针还魂》的书,又是什么?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银针小心收好,贴身藏在粗布衣的内袋里。然后,她才脱下那身染血的嫁衣,换上灰扑扑的杂役服。
粗布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这身衣服,是她新的盔甲。
她走出杂物间,按照林嫂的指示,走向洗衣房。刚拐过一个弯,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
“……霍乱!码头那边送来的苦力,刚抬进来就死了三个!吐得满地都是,臭气熏天!”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
“慌什么!”另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封锁东侧三间病房,所有接触者隔离!通知化验室,取样!动作快!”
金线脚步一顿,躲在墙角阴影里。
只见顾云深大步走来,依旧是那身墨色长衫配西式呢绒大衣,颈间的听诊器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脸色冷峻,眉头紧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几名医生护士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他经过金线藏身的拐角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
但金线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极其轻微地、快速地屈伸了三下——那动作,像在无声地叩击着什么密码。
紧接着,他颈间那枚银色的听诊器听头,在经过一扇窗户投下的光斑时,内侧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齿轮转动的反光一闪而逝!
金线瞳孔骤缩!
那不是普通的听诊器!听头内部,绝对藏着东西!是密码转轮?还是……微型相机?
顾云深,这个救了她、又将她带入这所医院的男人,他到底在监听什么?记录什么?他的目标,是霍乱病人,还是……她金线?
“丙七!发什么呆!”林嫂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严厉,“洗衣房的脏衣服堆成山了!还不快去!”
金线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惊疑,快步走向洗衣房。
洗衣房里蒸汽弥漫,巨大的铜盆里翻滚着血水、脓液和不知名的污物。几个杂役麻木地搓洗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金线挽起袖子,将手伸进冰冷刺骨的脏水里。指尖触到一件染满黑褐色污渍的病号服,布料粗糙,却让她心头一震——这污渍的形态,像极了某种……内脏破裂后喷溅的轨迹!
她不动声色,借着搓洗的动作,指尖在污渍边缘快速摸索。突然,她的指尖在衣服内侧的缝线处,触到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硬的凸起!
她心头一跳,借着转身取皂粉的动作,迅速将那件衣服塞进自己怀中。
午休时分,所有人都去吃饭了。金线躲在洗衣房最角落的蒸汽管道后面,背对着门口,颤抖着手指,用那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开那处缝线。
一枚比米粒还小的、紫檀木打磨的佛珠,滚落掌心!
佛珠表面光滑,但在金线将它凑到眼前,借着蒸汽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仔细观察时,她赫然发现——
这颗佛珠的中心,竟有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洞!孔洞深处,隐约可见一圈圈极其细微的、螺旋状的纹路!
——那是微缩胶卷!只有用特殊的放大镜才能读取内容!
金线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这佛珠……是反派的!是那个在她沉塘时,站在沈砚之身后阴影里,手持紫檀佛珠串,眼神阴鸷如毒蛇的老者——沈家的供奉,也是她父亲生前最大的对头,陈九公!
陈九公的佛珠,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霍乱病人的衣服里?
霍乱……是天灾,还是人祸?是陈九公,借瘟疫之名,在传递什么秘密?
她将佛珠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条毒蛇缠绕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时,洗衣房的门被推开。
金线迅速将佛珠藏好,头也不抬,继续搓洗衣服。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洗得挺认真。”顾云深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冰锥,刺入她的耳膜。
金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林嫂说,活儿干不完,没饭吃。”
顾云深沉默了几秒。然后,金线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了她。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掌心,放着一块干净的、还带着体温的毛巾。
“擦擦手。”他说,“你的手,不该泡在这种脏水里。”
金线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
“为什么?”她声音沙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根针,”她从怀中取出银针,举到他面前,“还有你听诊器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银针上,尾端的“枢”字,在蒸汽氤氲中若隐若现。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是缓缓抬起手,用那块毛巾,极其轻柔地、一根一根,擦去她指缝间沾染的污垢和血丝。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因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个字都敲在金线的心上,“这世上,能用金线在水下割断麻绳、反杀第一人的‘灵枢绣’传人,只剩你一个了。”
他擦干净她的手,将毛巾放在一旁,然后,从自己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黄铜打造的小盒子。
“拿着。”他将盒子塞进金线手中,“里面有你需要的东西。记住,佛珠的事,烂在肚子里。陈九公的人,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墨色衣角消失在蒸汽弥漫的门口。
金线站在原地,手心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黄铜盒子,和那枚藏着微缩胶卷的紫檀佛珠。
盒子很轻,却重逾千斤。
她颤抖着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药,没有武器。
只有一卷极细的、泛着幽蓝光泽的“蝉丝金”线——比她嫁衣上用的,更细,更韧,更锋利!
线旁,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展开,上面是顾云深遒劲有力的字迹:
“线,可缝伤,亦可杀人。佛珠,是饵。陈九公要的,是《青囊图》。而你,是钥匙。”
金线猛地合上盒子,将它和佛珠一起,死死按在胸口。
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凄厉地划破了医院的宁静。
风暴,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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